其他类型连载
【纯恋爱脑大佬x冷淡自持女主】书阁器灵林涵,进入书中人躯体,为她们完成心愿。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书中世界都会有这么一个人来缠着自己?我,器灵,请自重。
主角:林涵 更新:2023-03-06 23:49:00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林涵的其他类型小说《快穿之半枝妍》,由网络作家“能码一天是一天”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纯恋爱脑大佬x冷淡自持女主】书阁器灵林涵,进入书中人躯体,为她们完成心愿。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书中世界都会有这么一个人来缠着自己?我,器灵,请自重。
“一拜天地”亲朋好友喜相迎;
“二拜高堂”两位高堂泪盈盈;
“夫妻交拜,礼成,送入洞房”。
一阵欢呼,在众人的簇拥下新郎和新娘迈进婚房……
是……是什么?
好温暖的感觉。
它不知自己是谁,又来自何方,自觉自己是天地间的一抹意识,在这天地世间中独自飘荡。
骤然间有了一抹温暖的光亮,便好似灯塔在指引方向。
身随心至,便见那光亮显露出人形。
暂时恢复了形态的林涵稍稍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刚刚婚嫁的一切场景不过都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一时之间悲从中来,噼里啪啦地落下泪。
而眼前那一抹柔光,便是她所有的希望了。
“您……您是神仙吗?求您,求您救救我母亲。”
林涵想要抓住眼前的这团光亮,却伸手扑了个空,却只觉仙人不可冒犯,更添了几分笃定。
飘渺而来的意识便默默环绕着林涵飘荡。
这抹意识路过许多人世间。
它曾陪婴儿从呱呱落地到潦倒孤苦,它也曾见过万鬼齐悲变换成春花烂漫。
只是它从来都是这局外人,入不得这滚滚红尘。
那意识无法言语,便向地上飘去指引着林涵。
枯黑的稻草杆上两具尸体相互依偎着,脸上显露出灰败的青紫色来。
原来,自己与母亲都已身死了吗?
意识到这些的林涵脸上还带着悲戚的泪珠,神色中却反倒透露出了几分坚毅。
只听她朗声道:“求上仙为我母亲收殓尸骨,与我父亲葬于一处。
让母亲暴尸荒野,不得安葬,是为不孝。
林涵所求不多,只希望父母兄长可以受后人香火供奉,不被阴间小鬼欺凌,求上仙成全。”
新成型的魂体飘荡在尘世中,并不能触碰外物。
林涵却意外的执拗,一下下跪伏低头,行叩拜之礼。
而林涵不知道的是,这意识飘渺于虚空,无形体,根本无法帮她完成收敛供奉之事。
且阴间小鬼不过是市井传说,此处的天地法则根本不能支撑鬼怪一事。
但是这意识无法言语,其中意思根本无法讲与林涵知晓。
此时的林涵已是强弩之末,她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大喊道:“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还求上仙成全!”
说完这句话,之前尚呈人形的林涵已然自下而上,“簌”的一声,如光点般四散消散开来。
那意识还记得当初林涵吸引它来时温暖明亮的感觉,想要抓住那些光点,却只来得及看见林涵虚弱到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的一句“求您”。
还来不及感怀,光亮便只觉身形一坠,轻盈飘荡的身躯骤然下落,跌入黑暗。
一睁眼,眼前便是林母青紫色的面庞。
它,成了林涵。
在千里之外的东宫寝殿之内。
宫人吉安本是在外听候侍奉,却只听得寝殿之内一阵呢喃惊呼。
吉安赶忙入内,却只见傅子旭手脚乱挣,面色潮红,显然是被梦境魇住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几声呼唤不得醒。
吉安便取了茶水,挥手成滴,撒在傅子旭的面庞之上将其唤醒。
只见傅子旭骤然惊坐于床榻之上,还没等吉安上前侍候,就只见傅子旭满眼血色。
通天的雷罚……毁灭……
剥皮抽筋般的痛楚……
不,不行,她不能死!
傅子旭攥紧了床单,那蚀骨的疼痛仿佛附在骨髓之中。
傅子旭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来。
慢慢的,慢慢的,疼痛也好似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开来。
傅子旭借此放松,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刚想查探自己的现状,傅子旭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好像开始逐渐消散开来。
自己是谁?
当今太子。
不,除此之外还有谁?
是她!
傅子旭仰头瞪视上空,明明是装饰华贵的床顶,傅子旭却好似与一双熟悉的眼眸交汇。
“滚!”
说着,傅子旭伸手就从枕下抽出了一把匕首,锋利的刀锋映射出吉安惊惧放大的眼眸。
下一秒,利刃就划破了掌心。
傅子旭大口喘息着,好似在与什么东西拉扯撕斗。
割破了皮肉还不够,傅子旭死死捏住匕首,利刃就那么寸寸深入,直抵在手骨之上。
饶是如此,傅子旭还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海中抽离而去。
弥留不得,傅子旭便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寝被为纸。
锵锵写下来字,傅子旭就昏死了过去。
这边反应过来的吉安见状赶忙上前查看。
只见失了力的匕首从傅子旭的掌心处掉落下来,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吉安小心翼翼地拉开俯卧着的傅子旭,只见他身下赫然写着刚刚拼力记下的一个大字——她。
瞧着这宛如行刺一般的现场,吉安不敢犹疑,赶忙唤来太医,又吩咐下人去通知皇后。
这一夜,皇宫大内注定是不得安眠了。
虚空之中,那双淡漠双眸的主人平淡地说道:“既然入了此地,便好好做人,不该有的记忆就该除去。”
说着,他拭去嘴角的血迹,转身消失在虚空之中。
沧县内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那意识正静默不语,抚额接受着林涵的一切。
林涵的确如她所言,付出了她的一切。
她的身体,她的记忆,都毫无阻碍的与那意识融为一体了。
原来林涵本是沧县一户农家的女儿,家境贫寒却是一家人和谐美满,双亲也早早为她定下了亲事,打算在今年的腊月嫁给许配好的人家。
但是家中原本身体康健的爷爷奶奶突然染疾,本以为是农忙累着了,将养几日便好,却不想两位老人熬不过五日便去了。
而一直照料两位老人的母亲这时也倒下了。
草草地为两位老人下葬后,眼看着村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林父一咬牙,连夜收拾了细软,便举家进了县城求医。
到了县城,林涵才得知母亲得的居然是时疫,且这县城之内已然爆发开来。
但所幸沧县的县令日日组织人手维持法纪,还有药铺行善施药,城内的名医也是积极寻求破解之法。
林涵的父亲和哥哥加入了县城的临时护卫队进行巡逻维护,而林涵则陪伴母亲住进了时疫病人的居所,照料母亲的衣食起居。
本以为难捱的日子好歹还算有个盼头。
但是,就连这一点希望也在初冬落雪的那日湮没了——沧县的县令也患上了时疫。
县令的病势凶猛,从陷入昏迷到不治身亡,不过两日的光景,他甚至来不及安排好身后事。
县令一倒下,沧县群龙无首,原本县内负责治安的县尉连夜北上避灾,甚至连自己的妻儿老母都没有带上。
还没等官府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听说有民众知晓县尉离县避灾,大批的百姓已经冲到县衙抗议了。
还留在沧县内的县丞就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临时招募的一群巡逻队去维护治安。
但是那些人已经被恐惧、愤怒冲昏了头脑。
一开始只是群情激愤,到后来便有歹人开始趁乱打家劫舍、谋取钱财。
就连这沧县中最是清贵的书香世家顾家,也被人破门而入,抢掠金银。
等到县丞终于带着人赶到时,只见一片狼藉,哀嚎遍地,偌大的顾家竟是真的一息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而林涵的父亲和哥哥也在这次暴乱中丢了性命,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就没了家,只能孤身一人去为父兄收尸。
大雪的日子里,道路湿滑难行。
等到林涵为父兄挖好了两人的坟,在将尸骨下葬的时候,却发现两人的身子早已蜷缩僵硬,交叠着分不开来了。
林涵只得又挖通了两个墓穴,将两人的尸骨葬于一处。
林涵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躲过那些冲昏了脑袋的歹人,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次次翻开尸首去辨认自己的亲人。
她只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极大,自己刚覆上一捧黄土,转眼便被雪白覆盖,随后又沁润下去,露出棕褐色的泥土颜色来。
林母住在时疫病人的居所,没了县令,当初前来救治看护的人也都各自保命去了。
沧县乱了,这身患疫病的居所没人来找不自在的,由着她们自生自灭。
林涵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财很快花光了,没了粮食,也没了给母亲喝的药材。
起先还能去捡点药渣回来,后来死的人多了,就连药渣也没有了。
林涵拿了药罐,灌了雪,烧开了蹭着罐子里残留的那点儿药味让母亲喝下去。
饶是如此,她们母女二人也还是在深冬的一个夜晚,双双死于饥寒。
连活下去也如此艰难,林涵也不禁怨怼,如果没有这场天灾,她本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
她本可以在年末嫁给她早早定亲的男子,母亲会为她盖好大红的盖头,哥哥会背着她坐上花轿,一路上唢呐鞭炮热热闹闹地把她送到婆家。
她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是林涵临死前的畅想太过温暖美好,才在冥冥之中勾得那一抹意识来到了她的身边。
如今这意识成了林涵,它既不为自己无端沾染因果而气恼,也不为自己获得六感而喜悦。
骤然落入俗世的它,也还来不及生出什么人的喜怒哀乐来。
当初,它是天地的一抹意识,那便在天地间飘渺,向着自己喜欢的感觉奔赴。
如今,它是孤女林涵,那便将林母好好安葬。就算这天地间没有鬼怪之事,它只觉能完成林涵的些许心愿也是好的。
林涵依着当初安葬林父林兄的记忆,拆了茅草房的门板,将林母置于其上拖行。
林母病重瘦弱,身量远不及林父林兄,但当林涵将麻绳穿绕过肩膀时,那日为父兄收敛尸骨时,大力拉扯的酸痛又从肩胛骨穿过皮肉,顺着筋骨渗透了出来。
“林涵”还未体会到几分做人的滋味,这副身体就已经在告诉她这人世间的酸楚了。
大雪飘落,林涵走得慢,却也走得稳。冰雪很快飘落覆盖在她的头上、肩上、青紫色的裸露肌肤上。
林涵呼出一口气来,面颊上的雪花便融化、汇聚、滑落,在她的脸上洇出了泪痕。
循着当初埋葬林父林兄尸骨的位置拖行,当初荒废的空地,如今随处便可见那腐烂僵直的骨肉。
林涵将林父的墓穴挖开,想要让林父林母同葬,却只瞧见了更加残破不堪的两具尸首。
也是,草草的草席一裹,哪里算得上什么安葬。
若非如今正值隆冬,只怕这尸首也是要遭受蚁虫啃食之苦了。
“她是怎么死的。”一道低沉的中年男子声音伴着清冽的药草香传来。
“病死了的。”林涵转头,却只瞧见了一个用粗布掩住了口鼻的男子蹲在林母的尸首前。
闻言,眼神中有几分意动的男子瞬间没了兴致:“与其在幽暗阴冷的地底腐烂发臭,倒不如一把火来得干干净净。”
“父母不得入土安葬,是为不孝。”林涵反驳道。
这时的人极为重视入土为安,因为百姓们认为,没有完整尸身入土的灵魂不仅得不到安息,就算是在投胎后也会受病痛折磨。
故此,焚化尸身被视为极残忍的行为,一般只会用在战场上处理敌军的尸首。
“你娘她受邪气入体,人死,但邪气不灭。如今日日飘雪,邪气只会随雪水渗入地下,污染这块土地上的其他生灵。你便是安葬了她,也不过是为她徒增罪孽罢了。”
林涵知晓这世间法则,自然不信什么灵魂不得安息之说。但是邪气入侵这种说法,林涵却是曾听闻过几次的,不过那时的人们更愿意称其为“传染”。
“你可有火石?”
顶着这四周尸体朽化糜烂的恶臭,就算林涵捡来树枝想要生火,被雪水浸透的树皮也搓不出火星了。
“你这女娃倒有几分意思。”男人显然没想到林涵如此的“通情达理”。
说着,那男人从身上解下一个瓦罐和一个火折子送给林涵,便转身离去了。
一场大火,三具尸首就成了林涵腰间的一个瓦罐,粗糙的瓦砾顺着行走间来回晃荡,膈着林涵没有二两肉的胯骨生疼。
天色大暗,林涵就近寻了一间屋子。
敲了门,没有人应答,爬了墙头进去才发现屋主已经病死在屋内了,一屋子的人四散地或躺或趴在主屋里。
将就着在厨房挨着灶台睡了一晚,早起居然还在柴火堆下发现了几个土豆可以充作口粮。
为了感谢屋主的救命之恩,林涵将一屋人搬到院子里,打算一起焚烧了,再将骨灰埋在他家的园子里。
一连搬了三具尸体,不是年幼的孩童就是两颊饿得凹陷的妇人。
等搬到第四具尸体时,入手温热的触感吓得林涵一抖。
林涵俯身掀开杂乱的遮掩住面容的发丝,只见到一张瘦弱却仍看得出清朗俊秀的少年面庞,看样子似乎比自己这副身躯还要小上几岁。
“为何不出声?”
少年紧闭双眸,若不是还在颤动的睫毛,林涵只怕以为他已昏死过去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见少年不回答,林涵开口解释了两句:“时疫病人的尸体需要焚烧,以防止传染他人。但你既然还活着,便好生休养着吧。”
说着,便将其搬到了灶台旁,借着燃起的柴火取暖。
林涵打算继续搬运未完的尸体,起身却被那少年拉住了衣角。
只听得那少年细碎的声音:“冲……冲我来,不要……不要伤害他们……”
“他们已经死了。”林涵陈述着事实,死了,没有了知觉,自然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了。
“没了尸首……九泉之下,他们如何安息……”
“这世间并无鬼神。”林涵说完,可那少年仍是死死攥住林涵的衣角,显然不信的样子。
林涵叹了口气问道:“就算是有,你此番模样,他们又怎么可能安息?”
如果,如果爷爷真的成了鬼,他见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又会如何?
少年毕竟还是年幼,如此一想,便觉得愈发地痛苦难挨,一股腥热从喉间涌了上来。
只见他蜷缩起整个身子,头抵着砖石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却仍是不肯睁眼,只有难忍的泪水从眼角砸了下来。
林涵叹息一声,不过又是一个在时疫中失去了家的孩子罢了。
将满屋的尸体拖到后院的棚下,既遮风雪又可借助室外的温度拖延几分尸首腐化的速度。
来回几次,林涵只觉自己头脑发昏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虚渺之间时,再睁眼,自己却又还是林涵。
既然还是林涵,那便还是要吃食的。
林涵在柴火堆底下摸出几颗石子大的土豆,终究是舍不得烤熟了。
拿了瓦罐,挑了一个土豆连皮一起混着雪水霍霍成混浊的黄汤。连点盐巴都没有,只是将水煮沸了,就算是成了。
林涵喝了一碗下去,温热的感觉顺流而下,身子也熨帖了许多。
又将瓦罐底浓稠些的倒了出来,本来就不大的碗因为有了缺口,只能盛下浅浅的一个底。
“吃一口吧。”林涵对着少年说道。
黄汤递到嘴边,那少年还是紧闭着双眼不肯动弹。林涵便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行灌入。
少年体弱,连被呛住时的咳嗽也似蚊子般的轻哼。
林涵充耳不闻,将瓦罐里剩余的黄汤给两人分食了。
虽不裹腹,但好歹聊胜于无。
拨楞着剩下的几个土豆,林涵知道这些支撑不了多久。
可是自己吃了少年的口粮,就该偿还。想来少年的家人忍着饥寒也要留下这些口粮,也是希望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的。
林涵望着蜷缩在角落的少年,索性拿了个锅铲当做趁手的武器便外出觅食去了。
如今是寒冬腊月,再加上时疫,根本找不到什么生计。
别说是赚取银两了,就是想讨口吃的也要防备自己被饿急眼的人带去煮了,就路边的树皮都被人扒干净了。
而目前林涵所在的附近就是乱葬岗,多得是裸露的尸体和废弃的茅草屋。
林涵一间一间地敲门过去。
若无回应,就一锅铲捅破窗户而入,祈望能搜刮到点儿余粮和过冬的衣物,再顺道把屋里的尸体连同附近的一同拖去焚了。
因着这沧县如今动乱的局面,在这城南地界还能存活的,不是苟延残喘就是性情剽悍。
故此林涵敲门若是得了回应,多半是被当成了歹人。不是大声地斥退,便是那家中幸存者举着木棍出门来打人驱赶了。
林涵还是一抹意识时,曾经路过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以武为尊,修行锻炼。
那时林涵对于他们可以凭身法飞檐走壁的技艺十分感兴趣,流连了许久。
如今有了身体,这活活饿死的躯壳自然算不上有什么筋骨天赋。
虽然做不到身轻如燕,不过好歹林涵知道些关窍,摔上那么几跤,吃过几次闷棍之后,便再没有人可以追得上她了。
深夜,东宫寝殿之内。
吉安刚刚送走了户部的王大人,回程便看到了一个小太监站立在宫门外,一个劲儿地点头,止不住的困劲儿。
吉安挥了挥手,身旁自然有眼力见的小太监将人押了下去。
如今东宫锋芒显露,就连端夜壶的差事,也多的是人来争抢。
一个不中用了,自然是有下一个来顶上的。
吉安踮脚轻声疾步进入殿内,便瞧见了傅子旭双手交叠,右手的大拇指来回抚摸掌心疤痕,正低头沉思。
那日梦魇之后,傅子旭从昏迷之中苏醒过来,竟是毫无记忆。
只从母后那里得知自己大约是被人下了蛊,不仅当时的记忆全无,甚至于睡梦之中伤了自己。
母后爱子心切,听了有心人的进言,为了防止这种巫蛊之术再生事端,已然将这后宫上下彻查了一番。
从前还放任的暗线细作,如今无论大小过错,直接处死,一时间人人自危。
许是此法有了效果,傅子旭不再有梦魇自残的行为发生。
虽说蛊毒已解,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傅子旭倒觉得与其整日防范,倒不如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尽数掌握在手中。
西北镇国公府的世子入宫伴读,十万两的军饷就从户部转到了军部;
沧县的时疫大患,傅子旭就出面以私库召集名医前往救治,再配以巡查使安抚民心。
傅子旭这是在积聚自己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
傅子旭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父亲是天子,母亲是皇后,母族一脉更是掌握军权的朝中重臣。
虽说这些年外祖父隐退,几位叔伯也是远戍边关,但他们在军方的号召力从来不容小觑。
而傅子旭出生时更是日出东方,霞光万丈。阖宫上下见此意象,皆俯首恭贺。
皇上龙心大悦,以旭为其命名。
傅子旭所为嫡子,却非长子,但待到傅子旭年数渐长,其才智聪慧皇室子弟中无人可出其左。
十岁时便被立为太子,被准许出入御书房学习治理朝政。
算来入主东宫近十年,傅子旭并非没有见识过阴谋诡论,但却是第一次折在了上面,还不知背后主谋是何人。
可既然查探不出,那便不再纠结。
如今自己虽贵为太子,可仍有所顾虑。等自己踏上这至高点,再将有嫌疑的一一拿捏在手里就是了。
“殿下,即将前往沧县的巡查使叶大人到了。”吉安俯首提醒道。
傅子旭收敛心神,示意吉安将人带入。有许多事,注定要在今夜发生。
如今沧县内,县丞带了人驻守在城门处,等待着上头的救助,也防备着时疫的外散。
林涵外出觅食回来,却已是一连两天都没能寻到什么食物。
这几日全靠着林涵之前找到的一块发霉了的鱼干度日。
虽然不及土豆可以果腹,可好歹还有点儿味道。
只是再这么熬下去,真不知道是自己和那个少年哪个先去。
林涵这番思量着,进到屋内,灶台边却没了那少年的身影,干瘪的稻草倚在灶台旁没有一丝热气。
这是……走了?
林涵这一念头刚浮现出来,便又否定掉了。他如今大病初愈,整日里就只能喝点热水充饥,哪里来得气力外出。
再往后院的棚子一看,少年的那些亲人的尸体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以少年的心性,哪怕要走,也是定然不愿意舍弃他们的。
那是被人掳走了?可谁又会带走一个半死不活的累赘呢?
林涵蹲下身子,去翻查那少年躺过的稻草堆。
刚一俯身,一丝清冽的药草香悄然入鼻,可再想去细嗅却又了无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林涵的幻觉。
但连日来林涵与腐尸为伴,又怎会错过这一抹独特的药香呢?
而且冥冥之中,林涵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百转千回之间,自己埋葬林母时见过的那蒙面男子的面容出现在了林涵的脑海之中。
拿起趁手的锅铲,林涵转身便向外奔去。
多日来这附近的废弃房屋都被林涵探查了遍,但是既然自己能够在乱葬场附近遇到过他,那说明他应当也在这附近。
几番寻觅,天色渐暗。林涵来到了一处透着光亮的屋前。
林涵上前细嗅,门板上隐约浸透着幽幽的药草香。
林涵心中笃定了几分,绕着院落踱步了一圈,寻到了一处矮墙。
听着内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林涵便一个翻身进了院子。
刚一落地,一柄银刀便朝着林涵迎面刺来!
林涵连忙举起了锅铲格挡开来,一个转身,却还是被锐利的刀刃划开了臂膀。
因为当日暴乱,县丞带人收缴了一批的诸如刀枪棍棒的利器——不然林涵也不至于沦落到用锅铲当武器。
而男子手中的银刀虽然小巧不足一手长,但却格外锋利,林涵臂膀的伤口一时之间居然血如柱涌,鲜红色血液顺着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流出。
知晓自己的体力和武器都不敌对方,林涵毫不恋战。
一个翻身,熟练地从窗户一跃进了屋内,只见两个身影正躺在屋内正中的桌子上。
一个是那少年,而另一位则是个女子。
“砰”得一声,只听那男人破门而入。
来不及多想,林涵扯过躺在木桌上的年轻女人,一个锅铲就抵在了女人的脖颈:“让我们离开这里。”
在这样艰难的日头里,男人虽然蒙着面,但已不再是之前一副黑衫粗布,反而裹上了一层棉衣,微微发黄,但格外干净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刺鼻气味。
如此珍重其事,躺在桌板上的两人显然不是用作果腹。
林涵这具躯体原本就是饿死的,皮包骨头的身躯显然难抵蒙面男人。
林涵如今只能以此为要挟,赌这女人对他很重要,赌他不敢造次。
果然男人见势,步伐一滞,面巾下露出的一双眼眸中透露出肉眼可见的惊惧。
“你把她放下,我可以让那小子醒过来,你们俩个自行离去便是。”
但林涵没有给他谈条件的机会,攥紧了掐在女人脖颈上的手。
女人逐渐涨红的面庞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一挥手,一包药包就扔向了林涵:“放在口鼻处,三息便可苏醒过来。”
林涵不通药理,害怕男人再下阴招,便先在女人身上实验了起来。
见女人果真缓缓有了挣扎的动作,林涵再想用药包唤醒少年,却被那男人抓住时机,一把大力扯走身前的女子。
再下一秒,林涵便被踹到了地上。
没有足够的皮肉做缓冲,骨头和砖地发出的摩擦声从耳朵一直钻到骨缝里,而后又带着腥热从口鼻涌出。
林涵挣扎着不肯痛昏过去,咬着牙关强撑着睁开了眼。
只见男人如珠如宝地揽着女人,唤她慧娘,问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女人恍惚的醒来,见着满屋的狼藉,神情恍惚。
又见躺在地上望向自己的林涵,一声尖叫,慌乱地聚拢起自己身前的发丝,试图遮盖住脸颊。
男人连忙将其拥入怀中,为其遮掩面庞,直说着自己有办法的,不要怕。
“你……你想为她换脸?”林涵摸索到一处椅子,艰难地倚靠在椅腿上。
林涵胁持女子时,便看到了她额上的一道伤疤。
从左眉上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崎岖不平,像左脸上多出了一道丑陋的眉毛。
见男人如此维护女人,再结合他身上的药草味和那一柄奇特的银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男人是想要为两人换皮。
游离过那么多世界,林涵也不免为男人的大胆心惊。
“且不说削皮换脸的痛楚,也不论换脸的伤疤是否能够完全愈合,便是两人割下来的血肉能否相连也未可知。”
“这当中只要有一丝一毫的错处,贴上去的脸皮也不过是一块腐肉罢了。”
所有的美好幻想被猛然撕开,慧娘愈发地悲从中来,一时间在男人的怀抱里挣扎不休,竟是哭得昏厥了过去。
男人将慧娘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木桌上,仿佛自己的精气神也被抽去了一半。
慧娘她能接受的了手术失败吗?她当然接受不了。
如果当真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掉下一块腐肉,慧娘只怕会当场自戕而亡。
没有人比罗正峰更明白这场手术的危险性,只是慧娘如今已然等不起了。
慧娘自认为如今自己貌丑无盐,日日寡欢,食不下咽,把自己幽闭在房内不肯见人。
若是再拖上两天,只怕慧娘没有沾染时疫,便先要郁结而亡了。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那何不拼上一把?反正无论生死,自己都会陪在她身边就是了。
他如今的技艺已经非常娴熟了,现在所需的就是材料了。
而在这隆冬时节,自己可以找到这样一具好皮囊,又未感染时疫,这难道不是上天给慧娘的一线生机吗?
男人提着银刀缓步向林涵走来:“我并非要他性命,只不过是要他半分脸罢了。”
林涵残破的身躯被男人从地上攥着衣领提将起来:“你放心,我实验过很多次了,老鼠、猫、死人,我都试过了,不会让他死的。”
不会死?可是这少年本就存了死意,再被割去脸皮,这冬日里无食无药,他又如何能活的下去?
林涵被男人一路拖行,无力地拉扯着男人的拳头,企图从紧绷的领口处争取一点空气:“不用……不用换脸,我……我可以帮她……”
男人置若罔闻,一心要解决掉所有的障碍。
林涵被甩到偏房的地砖上,男人手挟着药包就要覆上林涵的面庞。
林涵挣扎着喊道:“额面妆!用花钿做额面妆,不用冒着殒命的风险便可遮挡她额面的伤疤!”
对于这次换脸,没有人比男人更坚定,也没有人比男人更害怕失败。
可是,如果真的有可以遮掩之法呢?
就在男人迟疑之际,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若不信,我可用朱砂为她在额间做画,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
男人转身回望,只见那少年已然苏醒,半支起身子坐立在木桌上。而林涵也趁机打落了男子手中的迷药。
“你?你会作画?”男人眯起了眼睛,仿佛透过了皮肉,第一次细细辨认起了少年。
顾洲并非容颜倾城,但这一副好底子显然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不然男人也不会选中了他。
“我是顾氏子孙,我爷爷一手丹青出神入化,这沧县还没人不知道吧。”
“你是顾洲?顾维之老爷子的孙子顾洲?”
“正是。”顾洲强撑着挺直了腰板,正如年幼时他伏在桌案前爷爷一次次扶正他的身姿。
男人心中一楞,手上的劲就不自觉地泄了大半。
感受到领口宽松了大半,林涵说道:“只需一试便知真伪不是吗?”
“你最好祈祷这个法子真的有效。”男人收敛心神,睨了林涵一眼,言语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但好歹还是松开了桎梏着林涵的手。
男人将顾洲扔到了林涵身侧,随着“嗒”的一声落锁,飞舞的尘屑随林涵和顾洲一道被囚禁在了这偏房之中。
叶涵当初还是一抹意识的时候,就游览过万千世界,其中不乏有心思精巧的女子利用各自器材为自己增添容色。
林涵被依着记忆中的样式,将云母片剪裁成的各种花朵形状,又以胭脂点缀,作桃花状覆在方慧娘的额前。
桃花遮掩了慧娘的伤疤,顾洲又以朱砂绘面作桃花妆,梳倾髻,再以云母片做花朵装饰点缀在发髻一侧。
原先略有残缺的面容不仅被额发遮掩,发下影影绰绰的钿妆更显其温良淑德的气质。
女子端坐在梳妆台前,甫一睁眼,便红了一张脸。
再回眸双目含情的叫了一声罗大哥,那男子半边身子都酥了,支支吾吾磕磕绊绊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好看。
女子见状低头捂嘴一笑,眉目流转之间尽显风情,不再见当初的郁结之色。
顾洲知情识趣,扶着林涵回到了暂居的偏房,给二人留下相处的空间。
“你不必太过忧心。”林涵见顾洲神色沉沉,拍了拍他搀扶的手臂宽慰道:“如今他们看到了你的手艺,自然不会再为难我们的。”
“轻着点,仔细你身上的伤!”
林涵被踹断了一根肋骨,得不到药物调养身体也就算了,还要操劳心思为方慧娘设计妆面。
顾洲当真是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着急,连忙搀着她躺在床上休息。
“肋骨没有戳进内脏,就说明我命不该绝,休养几天就会好的。”
顾洲听不得这话,气急了喊道:“闭嘴,快睡!”
小小少年红着眼眶,像只被逼急了的小兔子。
林涵见顾洲似是真的恼了,也不再招惹,依言闭上了眼睛休息。
顾洲就在床边望着林涵,甫一卸力斜靠在床侧,浑身就酸胀得厉害。
今日画额面妆,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林涵和那个绑架自己的人都以为自己是闻了解药苏醒过来的,但只有顾洲自己知道,从始至终他都是“醒着”的。
顾洲早产,从小身子虚弱。
顾老爷子心疼他,专门为他请了位大夫养在顾府,日日调制药膳来滋补。
许是从小在药罐里长大,又或许是罗正峰下的迷药不足量,顾洲早早的恢复了意识。
只是他神识清明却无法醒来。
如同灵魂被束缚在躯壳内一般,他能感受到身下木桌传来的冰冷寒意,听见蜡烛灯芯炸裂的声音,还有金属在碰撞摩擦的清脆声响……
他听见一道男子声音:“我观察你很久了,看你一直不愿意睁开眼,我便知道你是心存死志。
既然如此,我帮你解脱,你助我完成心愿。两全其美,不是吗?”
顾洲被挟持在躯壳里,连拒绝的权利也被剥夺。
直到那道蛮横地撞破窗户的声音再一次冲进顾洲的耳膜。
像每一次粗鲁地给他灌下泔水一般,林涵还是那般毫不讲理,却又固执地想要带着自己活下去。
听着林涵被击倒在地上沉闷的咳血声,顾洲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一片鲜红的模样。
他,他得醒过来,她不能死,至少不该为了他而死!
如今借着额面妆的机会,他们两人暂时无恙,但是顾洲知道柔弱可怜的“慧娘”才是真正的诱因。
只要她在一日,她额上的疤痕还在一天,他与林涵两人便一日不得安寝。
那柄银刀始终悬挂在他的面颊之上。
如今林涵受伤,自己得早做打算才是。
林涵虽说断了肋骨,但好歹见多识广,什么牡丹髻、百合螺、盘桓螺、花冠头、惊鸿髻,还有什么眼线、胭脂、阴影,更有甚者以貂裘头巾上戴做发缕飘拂的异域装扮……花样繁复、数不胜数。
可如何实现,还是得寻到了妆发材料,两人一点点细细琢磨出来。
这日顾洲借着搜罗材料的机会,得以出了男人的院子。
顾洲一路往城门走去,果然在城墙底下见到了沧县的县丞。
那日暴乱死伤无数,县丞自知自己无领兵之才,于是带着剩余的手下驻守在了城门处。
一来是防备时疫扩散,二来也是希望能早日取得援军的消息。
“顾世侄莫慌,我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出两日新任的巡查使便会到达,届时沧县便有救了。”
县丞长叹一口气,短短半月不到,他如今发须却已然半白了。
也是,他本是担任沧县内的文书一职,临危受命,又亲身经历暴乱一事。能守住城池,已经是尽力了。
只是他见到顾洲,却仍是心中有愧。
顾府清贵,与衙门也多有来往,顾洲也算他们看着长大的,只是可惜当日他带人赶到时,已然是不见了他们踪影。
未能护得故人周全,县丞总归是有愧于心的。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顾洲拒绝了一同留居在城门的邀请,只身返回了方慧娘的院落———林涵还在那里。
没有时间留给顾洲准备,第二日顾洲便得知了新任巡查使入城的消息。
没有前往衙门,顾洲转道去了顾府。
从狗洞钻入,顾洲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书房,于书架的夹缝处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顾老爷子的得意之作。
爷爷泼墨,父亲题字,只待顾洲再大些,便由顾洲亲手刻章落款。
祖孙三代合作,这副作品一直被爷爷小心妥善保管在书房内,静候完成。
只是如今,这幅画只怕是爷爷留在顾府的最后遗物了。
顾洲小心翼翼的按照原路离去时,还是被那些霸占了顾府的恶人发现了动静。
那些人还以为是顾府中还有些没被发现的金银财宝,赶忙追了出去。
顾洲体弱,借着熟悉顾府的地形好不容易逃了出去,眼看着还未到府衙的一半路程,却又被那些人抓住了。
挣扎着将名画护在自己的身下,顾洲任凭撕扯和拳脚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不甘心啊,他甚至愿意将自己最后的念想当作投名状交出,只求能借此见到新来的巡查使,为林涵和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难道真的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吗?顾洲他不甘心啊!
就在顾洲就要抵挡不住之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马蹄声?
有马?
这沧县闭城了一个多月,物资匮乏,连街边的野狗都被烹煮分食了,怎么还会有马?
是新任的巡查使!
顾洲了然到,这是今天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没有多想,顾洲一个头锤冲撞出去,将将翻滚到路中。
再一睁眼,一对马蹄高高扬起,正冲他的面颊而来!
一声长啸,马蹄重重落下,烟尘四起……
“哪里来的小儿,险先冲撞了大人!”左侧的护卫斥责道。
“无妨,我并无大碍。”巡查使叶维安宽慰道。
原来是一男子于马下救下了顾洲。
叶维安又询问道:“罗仵作,那孩子可曾伤到?”
“我瞧着没有什么伤处,倒是受到了些惊吓。不如就让我把这孩子安置好后再与你们汇合吧。”
尘土之间,只见顾洲被男子半揽在怀里。
明明是被救下一命,却是呆愣愣地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
顾洲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回缩至心脏,手脚却冷得发麻。
他想开口说话,脖颈间一道锋利的冰冷便隐秘地贴了上来:“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说话。”
顾洲想转头去看向那人,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僵硬得动弹不得了。
顾洲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锋利和低沉的男声,反倒让顾洲越发清晰地确认了对方。
罗正峰,那个想要剐下他的脸的罗正峰!
他居然先一步认识了巡查使,他居然原本便是沧县官府中的仵作!
在这一刻,顾洲是近乎绝望的。
然而大起大落之间,顾洲反而心智坚定。
与其任人鱼肉,倒不如拼死给林涵争一条活路,反正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欠她的。
生死抉择只在一念之间,就在顾洲打算拼死一搏时,巡查使叶维安突然出声:“咦,这幅画……”
激荡的情绪还在少年的脑海中回荡着,而罗正峰的心却在一刹那被高高揪起。
叶维安翻身下马,捡起一旁滚落的画卷,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这……这可是顾维之顾老先生的真迹?”
“正是,这孩子还是顾老先生的亲孙子啊。”
不善乘骑的县丞匆匆赶到说起。
叶维安赶忙扶起了顾洲,上下查看了一番,殷切地相问。
“我昔年家贫,是顾老先生开放书库借我阅览,于我有半师之恩。不知现如今顾老先生是否安好?”
“爷爷……爷爷他走了……”
被曙光照耀到的顾洲,在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清醒。
顾府开放书库虽不求回报,但此时挟恩以报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如今自己家破人亡,如今既然弱小,那便拿起自己的弱小为武器。
“顾府也被人强占……我只想拿回这副画随爷爷下葬,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顾洲便隐忍地转过了头,好似不愿让叶维安看见自己落泪。
清晰的颈骨显露出少年人的脆弱来。
旧日恩情无法偿还,叶维安对面前的这个孩子更是起了怜爱之心。
“莫要伤怀,有你叶叔叔在,一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
不过纵然叶维安想宽慰顾洲,现在沧县的一应琐事还亟待他去妥善安置。
于是他便指派了一名侍卫将顾洲带去衙门照料。
在听见顾洲一边喊着叶叔叔,一边让叶维安应允自己带入一位受伤的同伴入衙门时,罗正峰就知道,自己把握不住这两个人了。
风水轮流转,如今终是他要成为鱼肉了。
而顾洲则是坐上了侍卫的大马,一路向着林涵狂奔而去。
林涵,我做到了,我来救你了!
“不要再拉了,说了多少遍,小老儿还有时疫病方要去配比,没时间去给什么丫头看骨折,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自然就长回来了。”
京城来的太医一共有三个,其中要以这王太医医术最好,性情也属他最古怪,最是爱研究一些疑难杂症。
故而在别的太医来看过林涵之后,他便不乐意来为林涵诊治了。
王太医只以为这不过是如京中一般的高门做派,连吃胀气了都要一日三餐的诊治,他哪里还有时间去研究新的医药方子啊。
可是顾洲难得的强硬,趁着王太医不备,一把夺了他的金针就跑。
惹得王太医吹胡子瞪眼得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等夺回了金针,人也赶到了林涵居住的院落。
得,既然到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撒入屋内,满屋子的金光晃了王太医满眼。
再定睛一看,什么满屋金光,那是一屋子祭奠死人用的金元宝。
“嘶,这是要开香烛店呐。”王太医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用来祭奠我的父母兄长的,稍稍多了一些,还望见谅。”林涵见到访客,放下手中的黄纸解释道。
装了满满四箩筐,还只是稍稍多了些?
王太医绕过满屋的箩筐,在林涵面前堪堪寻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也不拘找什么地方坐了,站着就给林涵把起了脉。
甫一见面,王太医便觉林涵气血两虚。
再一切脉,更觉林涵被掏空了底子,再加上身上的骨折外伤,显然应是濒死之症。
她能坐起来已是惊奇,更不要提还能这般无休止地折叠祭品了。
王太医起了兴致,一个本该在床上等死的人,却能如此云淡风轻的处理自己手上的事情。
不知是她的性情坚韧,还是体质奇特。
王太医摸着胡子,眯着眼。
大笔一挥就开了七日的药方,还说喝完了找他换个方子继续喝。
顾洲是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出去,林涵却是从此喝得脑袋发昏口发苦,一见那个小老头就发怵。
但是眼见着顾洲还小小年纪,每次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林涵也就只能捏着鼻子乖乖喝下了。
有时的药方不见丝毫起色,有时的药方却又激得林涵浑身发热,鼻血直流。
如此来回了两个多月,时疫的治病方子研究出来了,林涵的药方也确定下来了。
顾洲以为是林涵已然康复,兴高采烈地想要去拜谢王太医。
却见那王太医一边炮制药材,一边说道:“如果把人的身体比作一个水缸,那林涵的身体就好比破了个洞的水缸,无时无刻不在损失气血。
吃药,就是在给她灌水。
灌得少了,补不上损失的;灌得多了,就会漫出来,严重的还会撑破水缸。
故此,将灌进与流出保持同样的速度,是为最佳。”
“那……是不是只要她一直吃着药就没什么问题?”
王太医摇了摇头:“天有四时,人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
如今这个方子是我实验出来最适合她的,最多五年,便得根据她到时的情况再换方子了。
且这五年内,她不得有任何差池,便是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有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五年?
如今时疫的方子已有,最多不过半年,所有的御医便会回京述职。
五年之后,他去找谁为林涵开方续命?
且御医不得为外人治病,此次也是借着叶维安巡查使的身份,顾洲才能求来王太医单独诊治。
五年后,太医入了宫门,便只有天子赐恩,御医才能出手了。
顾洲稍一思索便明了,如今只有科举之路可走。
只有自己走上仕途之路,才有机会面见天颜,为林涵求得生机。
这条路极艰难,可是顾洲已然无路可选。
转眼之间,三年已逝。
当初劫掠顾洲的罗正峰和慧娘,在顾洲接回林涵的当天便不见了身影。
顾洲后来细细得问过沧县县丞才得知,原来那男人叫做罗正峰,从父亲一代便是沧县的仵作。
只是仵作工作多有忌讳,他们一家便常年居住在城南一带,故而顾洲也不曾识得对方。
仵作是官职,非诏不得擅离。
如今骤然失了行踪,叶维安当即就向周边府衙发了搜寻的诏令。
沿线的几个府衙官差时刻注意的,却只知道最后看见他们踪迹的是在一处江边。
没得官差上前确认,那两道身影便投入江中,生死不知。
除此之外,竟再无他们的半分消息了。
这本就是顾洲的私人恩怨,见寻觅不得,顾洲也就不再强求,只一门心思专心科举。
顾洲原本便是秀才,这三年来借着叶维安送来书籍精进温习,一路考进会试。
春节刚过,顾洲便与治理沧县时疫有功,提前返京述职的叶维安一同起身,赶赴京城参加春闱了。
值得一提的是,圣上于两年前突然迷恋上了佛法,执意入寺修行,连这天下大事都甩手交付给了太子。
新皇登基的头一年便大肆选秀,无论是否官宦子女皆可由官员举荐入京参与选秀。
声势之浩大,上千名女子入京参选,足足举办了三月有余。
虽是选秀不论出身,可是林涵却是没有参选资格的。
一来她身患顽疾,上京路途遥远,就林涵的身子必然是经不起折腾的。
二来是林涵的身份。
林涵外伤治愈之后,便不再居住在衙门,而是同顾洲借了三两银子,支了个香烛铺子,卖些香烛元宝。
街坊四邻都道林氏铺子的纸钱元宝最是“新鲜”,若是当日折好没有卖出,那林小摊主无论多少,一股脑儿的全烧给自家先人,毫不心疼。
折熟了纸钱元宝,林涵渐渐觉得无趣,就开始折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先是鲤鱼仙鹤、乌龟老牛,再到锅碗瓢盆、棉衣大褂……只要林涵能见到的、想到的,都用黄纸折了出来,再一把火烧了祭拜。
甚至有段时间,林涵去翻了沧县大大小小的院子,琢磨了三个月,给自己爹娘烧了一个微缩版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邻居调笑道:“这有了宅子还不够哈,这么大个院子,你不得给老人送几个下人丫鬟过去享福?”
林涵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爹娘享用不到,但是她也的确没折过“人”,一时兴起,又是一头扎进去研究去了。
虽是个新奇玩意儿,但是技法都是相通的,鼓弄了大半月便初具形态了。
林涵还特地找来了顾洲给这几个纸人绘面,顾洲也图一乐儿,拿出了当初给慧娘妆画的手艺。
完成了一看,嘿,还当真有那么几分美人韵味。
两人折腾到了大半夜,林涵也不想再生火祭拜,免得届时香灰复燃再把二人一同带走。
把纸人留在了正厅,两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正巧当晚有个贼人趁夜钻进了顾府想要行窃,打脸就撞上了厅里的两个纸偶娃娃。
是吓得一屁股墩儿就摔在了地上,一个哆嗦,尿了一地。
等缓过神来想要起身的时候,裤子却早已结冰和砖地粘连在了一块。
再起身时,便是林涵找来了捕快,端的是一个人赃俱获。
而林涵的折纸手艺也就此传扬了出去,更有坊间传闻林涵有通灵之术,她折出来的东西可通阴阳两界。
流言四散开来,是一个比一个邪乎,倒也让这十里八村的“大孝子”都以林涵折的祭品为上选。
只是巫邪一说,还是不祥。
就算是林涵符合秀女参选的条件,为免生事端,沧县的一干大小官员还是默契地一同将这一人选从上报的名单中隐了下来。
林涵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困扰,借着这股子妖风,趁热打铁开了一家香烛店。
平常买卖元宝香烛,从顾洲那里学会了妆画的技艺,偶尔还能接一下“私人定制”,生活倒也还算过得去。
只是这顾洲上京赶赴春闱,林涵的生活里一下便开始变得安静了下来。
林涵倒也不觉孤寂,她本就在各个尘世间飘荡了许久,无人陪伴,默默纵览这世间百态才是她的常态。
如今多了六识,也改不了当初的习性。
睡觉、吃饭、把每日药铺送来的补药倒掉,祭拜、睡觉,在沧县的日子来得安稳又祥和。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估算着顾洲也该是时候回来了,只是也久久不闻他的音讯。
这日,林涵拿个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只见上流缓缓漂来了一具尸体。
将人拉上岸来,精美的刺绣锦缎下是浮肿苍白的面庞——林涵恰好认得她——这是住在附近的女人,名叫春花。
春花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赌鬼老爹卖了,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女孩儿,从此就叫了勾栏里的红姨一声娘。
可惜红姨的“女儿”太多,春花早早地就出来做活“孝敬”红姨。
除了红姨,就连她那赌鬼老爹也时不时地私下来勾栏里打秋风。
苦苦熬了几年,赌鬼老爹死了,她攒下了几分银两求人把自己赎下。
一场豪赌,那人没有失约。
本以为能侥幸脱离苦海,却不想那男人竟然做起了龟公的生意。
兜兜转转,春花到头来却竟是又换了个地方卖身。
林涵只见过她一次,在村口的桃花树下。
她一身粗布麻衫,伸手轻倚,静静的站在树下,却比她身旁满树的桃花都要好看。
但就好像桃花会飘落到泥土一般,村口的妇人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一把扭过自家孩子的脑袋不准他们瞧见什么污邪之物。
林涵问妇人这是谁?
妇人们便赶走了身边的孩子,高扬着下巴,叽叽喳喳地拼出了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人的一生。
林涵再抬头时,春花已经随着一个男子的身影隐入街角了。
却不想这再相见,已是此番光景了。
原本的粗布麻衣换成了灿烂的衣裙珠钗,但那美丽的面容却是变得苍白浮肿,了无生机。
作为沧县殡葬业的一把手,林涵与沧县的仵作也十分交好。
再加上顾洲的缘故,林涵将尸体带去衙门很快就查明了案情——自杀。
春花去世时,她的丈夫在勾栏里认识了新的姑娘,正大献殷勤,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证明了自己没有杀人后,春花的丈夫用袖子捂着手,拔下了春花头上的珠钗。
骂了一声“晦气”,竟是连尸首都不要便跑走了。
无人收乞的骸骨被林涵带走,埋在了城南的桃花树下。
“春时开花,秋时结果,想来春花这样爱美的人也会喜欢这样的居所。”
林涵杵着铁锹坐在土堆,如此想着,不知怎的又笑出声来。
这世间本就没有鬼魂,人死如灯灭,她何必非要大老远的将她葬在一颗桃树下呢?
当真是做人久了,也沾染上了人的习气了。
“涵姐!”
林涵一回头,只见顾洲一袭大红袍站在自己身后。
“中了?”
“嗯,状元!”少年应得清脆响亮,脸上的笑意比落日的余晖还要耀眼。
顾洲撩了袍子,坐在林涵身侧:“涵姐,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我现在是状元了,族里的老人不会再拦着我认你为义姐,把你写到族谱里了。
我还去找了咱们县的仵作,答应把他的孙子带在身边教习。
日后你的香火铺子就由他的儿子儿媳一起代为看管了,你只管坐着收租就是了。”
顾洲定定地看着林涵,认真地说道:“涵姐,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林涵看着身旁一身华服,意气风发的少年,却突然想起了当年两人破布阑珊,同饮一碗黄汤的模样。
“好。”
“岚儿,这是要打扮好要出门了?”华衣妇人莲步轻移,走入房内,调笑着自家闺女。
“娘,你说什么呢!”身着彤色的锦衣少女端坐在梳妆台前,面色亦喜亦嗔,羞红了半边脸。
“好了好了,和为娘的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华衣妇人拿起了步摇,细细地为女儿装点着。
一月前皇榜下放,新任的状元郎红衣白马,好一副肆意潇洒的俊俏男儿模样。
游街当场,就被道路两旁,早早在高楼阁宇间等候的女子用瓜果鲜花扔了个满怀。就连自己如珍如宝的闺女,也将一颗心落在了他身上。
叶夫人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要好好地为她的终身大事筹谋一番。
这顾洲是自己夫君的故人之后,早年深受丈夫照拂,人品心性都获得了丈夫的肯定,如今得了状元,这才学前途更是没得说的。
加之他早年蒙难,父母亲族尽失,身边亲厚的只有一位义姐。若两人当真能结成连理,岚儿嫁过去也可以直接掌管中馈,不必侍奉婆婆,当真是女子婚嫁的上选了。
“乖,今日要美美的出去。”叶夫人打量着叶岚额前的花钿,这是近些年从宫里传出的额面妆,花样多变,可为女子面容增添风情。
思量片刻,叶夫人摘下了叶岚原本的南海珍珠耳饰,换上了自己带来的红玛瑙满色对珠耳环。花钿与耳饰相映成趣,一时间衬得叶岚光彩夺目,美艳不可方物。
“我的女儿配得上最好的。”妇人抚掌道,不知在说这红玛瑙耳环,还是在说顾洲。
叶岚回首望着镜中的美人儿,轻抚步摇,整理思绪,微微昂起了头,对于顾洲显然是志在必得。
今日是中元佳节,虽是祭拜先人的节日,但是近些年来广智大师主持的归元寺大开法会,热闹非凡,连带着青年男女都愿意携上三五知己好友一同出游。
因着叶维安的缘故,叶家的嫡子叶文松也与顾洲交好,前几日便已经约好了同游中元节了。
而林涵也不改往年习俗,早早地置办好了一应香烛河灯,准备于庙会祭拜先人。
两人归置好东西,便轻装简行,各自奔赴目的地去了。
城东庙会,灯火辉煌处。
“公子,今年这盂兰盆节,当真是热闹啊!”一白面侍从感叹道。
百姓大多本是以道教为尊的,这短短的三年光景,归元寺便敢在这道教的中元节大开法会,这全都仰仗了这归元寺的主持——广智大师。
话说这广智大师原本生于商户之中,被路过的禅师相中,称其为百年难得一遇的佛子,在征得其父母应允之后,将其带入寺庙之中,悉心培养。
广智年幼时极为聪慧刻苦,在十岁时便发下宏愿,要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二十四岁前往西域取经,历时二十一载才返回京都。
然佛门势微,广智纵求得万千经书也是投靠无门。就在道教中人嗤笑之时,广智居然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太上皇的法眼。
这才让佛教一脉声名四起。
别人或许以为这不过是机缘巧合,但傅子旭却深知这背后其实是祁王的谋划。
这祁王乃是当今天子傅子旭最小的叔叔,上一任众皇子争夺皇位的时候他才两岁,根本无缘帝位。
时光流转,先帝从盛年走向衰老,祁王也从年幼步入壮年,野心也是日益增长。
傅子旭知道,祁王是打算以宗教归拢民心,从而动摇国之根本。
可是正好傅子旭亦有相同的打算,便以他山之石攻己之玉。
小小的推波助澜一下,祁王不仅算盘落空,还得咬着牙恭贺新皇登基。
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的祁王居然还肯自掏腰包,为广智开这佛法盛会,想来也是这贼心不死,还有后招了。
“端看他是个御火之士,还是个引火之人吧。”傅子旭思量着这位佛子与祁王,平添了几分笑意。
御火,想必这京中也能多出几分乐趣。可若是引火,也不过是个迟早玩火自焚的蠢货罢了。
傅子旭看着街上吞吐火焰的杂技,随手扔出了一锭碎银子,引得耍杂技的人连连鞠躬道谢,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傅子旭今日游玩本就图一兴致,倒也不在乎引人注目,只是这大手笔却是被周围的宵小盯上了。
只见傅子旭刚走出没两步,一山羊胡子的瘦高道士就从斜侧方冲出,冲着傅子旭就想攥住他的手腕。
还没等近身,就被那白面侍从一脚掀翻在地。
“呸,什么东西,也敢碰我们家主子!来呀,送到京兆府去。”吉安一声令下,就有两个便衣侍从从人群中站出领命,架起瘦高道士就打算走。
那瘦高道士一个劲的挣扎,直大喊着,自己是算卦的,并非什么歹徒。
两名侍卫显然训练有素,瘦高道士一时间挣脱不得,竟还将自己袖中的龟甲给甩了出去。
龟甲咕噜噜的转着圈摔到了傅子旭的脚旁,清脆一声,“嘎嘣”碎了……
那道士见状如丧考妣,耷拉着眉眼,也不挣扎了,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的顺着他的山羊胡往下落。
“哟,主子,您瞧,他还哭了。”这吉安是个没心没肺的,还拿这件事儿来当笑话。但他的眼力见极好,见傅子旭轻飘飘一个眼神,便抬手让两个侍卫带着道士回来了。
“道长,你说你善占卜之术,不如你为我测上一卦。若是算得准,我便放了你如何?”傅子旭开口道。
佛道两家争锋已久,若是自己送了个道士过去,只怕这对峙的天平就会有所倾斜,这可就没意思了。
“可是这龟甲已碎……”道士开口,见傅子旭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立马改口,“测字如何,我能卜未来吉凶。”
“好,那我写于何处?”对于测字,傅子旭也知道几分,通常是需要写下单字,通过字形、笔势、字义来进行占卜。
只见那道士摸着头嘿嘿一笑,说道:“贫道才疏学浅,尚未学到那一步。只需从一到一百,随意说个数字即可。”
白面侍从捂面,这可真是半吊子水桶——响叮当呀。
“七,七月十五中元节的七。”傅子旭随口给出了答案。
“七为阳数,亦是天数。人有七窍,天有七星,色有七彩,音有七律。实为循环往复,蕴藏无穷之数。七是大吉,大吉呀!”道长鞠躬一道,脸上的褶子皱成了一堆,露出了个笑模样。
那白面侍从嗤笑一声,连欢喜话都说不到点上,夸个数算怎么回事?连夸人都不会,活该他一脸穷酸样。
傅子旭脸上神色不变,只从地上捡起了碎裂的龟甲,掸去灰尘,连同几锭银子递到了道长手中。
“多谢道长。”傅子旭点一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倒是那道士,手里扣着碎甲,迷缝着眼睛,嘴里喃喃似在计算着什么。只见他脸色几经变幻,冲着傅子旭的背影开口喊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这是《易经》中的句子,讲得是,天地之间的阳气绝灭之后,经过七天可以复生,这是天地运行之道,阴阳消长循环之理。
“道长何意?”傅子旭回身问道。
“吾观公子,紫气盈身,想来是福运之人。今日为中元佳节,地官赦罪,所失所忘皆有归途。公子不若向西而去,寻一寻自己的机缘。”
说完,道士便几个越身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想来他虽不会什么武术,脚上功夫倒还是不错的。
这灯市虽说热闹,但这法会可是在东面举行的,吉安猜测这所谓向西而去的说辞不过是这老道意图诓骗傅子旭罢了。
可傅子旭偏偏想去探一探这“所失所忘”之物,侍从也只好跟上了。
主仆二人一路向西而去,眼见着繁华散去,灯火零星的亮着几户。
此时已是夜间,人们不是去赶赴东面的法会,便是早早的歇下了。
倒是临河还有一间酒楼明晃晃的亮着。
见了着锦衣华服的两位,老板娘忙不迭得将其迎上视野更佳的二楼。
这悦来楼不过是一座城西边的小酒楼,平常零零散散的几个老顾客,也就这么撑了下去。
可三年来法会盛典,朵朵莲花灯顺河而下,连带着她这座河边的小酒馆也沾上了光。
此刻已是夜间,纵然小二送来大厨招牌的手艺,此刻也已然不再新鲜了。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傅子旭自然是兴致了了。
倒是那梅子酒,虽说不够醇厚,但是那梅子的清香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傅子旭提壶来到窗台边,对月酌饮,却见隔壁厢房也有一道身影探出。
只见她一身杏色罗裙,斜斜的一支木簪插在鬓间。
女子遥遥望着河畔,笑意嫣然。
“在瞧些什么?”傅子旭低声问道。
女子闻声转过头来答复,傅子旭便那么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杏眸当中。
只见她站在窗口,背后是深邃的夜空和灯火阑珊,傅子旭却只觉她好似从亿万个时空外向自己走来。
傅子旭不由得捂住了心口,山谷冷冽的风从心口呼啸而过,却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酸胀的感觉充盈在胸口。
吉安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傅子旭缓过神来这才觉得眼下一片凉意。
伸手往脸上一摸,竟是一片湿润。
再向隔窗望去,却已是了无踪影了。
傅子旭转身欲去寻其踪迹,却被吉安扯住了衣摆。
“公子,今日事有蹊跷,显然是有人引您入局啊,公子!”
傅子旭不欲理会,转身便到了房门处,却听见吉安重重跪下:“公子,您忘了三年前的巫蛊一事了吗!”
傅子旭身形一顿,门缝间吹来的风伴着脸上未干的泪迹,带来丝丝凉意。
“三年前你们隐瞒了什么?”傅子旭回望跪俯在地上的吉安,目光如矩。
吉安浑身一颤,嗫嚅着不敢出声。
“你是谁的人?”傅子旭情绪回稳,但言语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奴才自然是陛下的人!”情急之下,吉安脱口而出尊称。
见此情状,吉安也不再隐瞒。
“三年前陛下受巫蛊毒害,损及自身。
更是以血为墨,写下了一个字之后便足足昏迷了三日,是太后娘娘请高人作法毁掉了那血书,您这才醒过来呐。
见您对巫蛊之事全然不记得分毫,为了防止您再受牵连,太后便勒令不准再提及此事。”
“那个字是什么?”
“是……是一个女字旁的“她”字。
陛下,如今离巫蛊之事过去不过三年光景,便又有道士引您至此见到那女子,这着实是蹊跷啊陛下。”
傅子旭静默了许久,这才闭着眼说道:“去打探那女子的来历。此事走漏了一丝风声,便不用再来见我了。”
吉安以额叩地,俯首称是,脑海中却隐隐预感到,三年前的事终究还是要来了。
高楼之上,傅子旭端坐其间,手中摇晃着梅子酒,目光却是偷偷地遥望下方一提篮买菜的女子。
那日傅子旭神思恍惚,派暗卫追查得知,那日女子的归处居然是新科状元顾洲的府邸。
作为官场中人,顾洲的身世自然早有案底。
不过再加上暗卫的暗中调查,倒是让傅子旭知晓,这顾洲似乎对他这位义姐还有上这么几分心思?
心思流转之间,傅子旭捏碎了酒杯,清冽香甜的果酒洒满了手心。
因着有所顾忌,这一个多月以来,饶是心中念想,傅子旭也不敢现身,只是这么远远的看上一面罢了。
就……就好像自己也曾在无数个日夜间这么遥遥相望着一个人。
傅子旭只觉自己身体里一分为二,在激烈地争吵着。
一方说,抓住她,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一方又说,离开她,她是会让人毁灭的。
一切情绪来得激荡又毫无理由,汹涌得让人畏惧。
而勾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一无所知,自在的在摊头挑选饰品。
月色的外衫,银饰的发簪斜插入发髻中,最是普通平淡不过的相貌了,但偏就那一双眸子,明媚动人。
在给身旁的丫鬟试戴绢花时,少女的欢喜灵动如春光一般乍现而过。
“小姐,不必的,小喜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绢花呢?”
林涵却不许她拿下头上的紫色绢花,还另外多买了一朵粉色的放入小喜的袖中。
“粉色的给乐乐,好看。”
小喜和乐乐是林涵来京城后收的两个丫鬟。
顾洲虽是家底薄弱,但身处京都还是要备上基本的奴仆,不然也会惹顾洲的同袍嗤笑。
小喜也不过十三岁,还不及当初林涵初见顾洲的年纪。
只因她们家中兄长重病,拿不出欠款,姐妹俩便被收债人带走卖给了人贩子。
两人几番辗转到了顾家,如今都是负责伺候林涵的。
如今顾洲新官上任,忙得是不可开交。
自中元节后,就算是休沐,林涵也没能在日间遇见他了。
偶有见面也是在深夜,见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也是赶着他快些休息了。
初来京中,林涵没寻到什么生计,便一直待在家里,好在还有小喜和乐乐陪同。
“小姐,归元寺上新了十八莲花,听说是广智大师亲自开光加持过的,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朝夕相处,林涵对于祭拜一事的执念小喜早已知晓,因此也特地留意这方面的讯息。
“好,就当是出门散心吧。”林涵应允道,摸了摸小喜的小脑袋便带着姑娘回了家,全然不知自己落入了他人的眼眸。
今日,顾洲乘坐马车回府又已是深夜了。
他虽是新科状元,但毕竟在京城中尚无根基,如今只租住在城中的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内。
如今他为天子侍读,服侍天子左右。
虽说天家威仪,但陛下也是十分和善,闲暇之余偶尔也会问起顾洲的风土人情,经历过的奇闻趣事。
在听闻顾洲幼年艰难,和义姐相依为命之后,也会感怀于心,赐下许多恩赏许以慰藉。
只是普通的文房四宝也就算了,甚至还有几匹颜色鲜亮的布匹参杂其中,这颜色款式分明是京城闺秀中最时兴的款式。
顾洲原想着全都给了林涵,倒是林涵抱着布匹直说要送给日后的弟媳,搞得顾洲羞红了一张脸。
原来那日中元节,顾洲与同僚同游,途中被人群冲散,自己便护了叶家小妹一路。
却不想被在悦来楼吃酒的林涵逮个正着,日日拿他来说笑。
如今顾洲深受天子喜爱,林涵身体尚可,就连乐乐养的母鸡日日都能下出两枚蛋来,不可不谓事事顺心。
圣上有意重修圣典,自己为天子侍读,初入朝堂便有幸参与编撰,自然是想要大力展现一番自己的能力。
只是这天下书目众多,梳理起来当真是千头万绪。
只盼得自己能早日完成,以在圣上面前求得恩典,为林涵再行医治。
这些年来,林涵最常做的事儿,除了吃药就是祭拜。
小到日常添香,大到逢年过节;无论是元宝折纸,还是手抄佛经。
用顾洲的话来说——只要是别人家鬼有的,那林涵家的一定不会少。
如今到了京城,又有帝都中最富盛名的广智大师坐镇归元寺,林涵自然是要去添上一炷香。
林涵与小喜入寺,只见归元寺内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林涵入了殿门才发现自己未带香烛,打发小喜去庙外的摊子上购买。
虽说寺内也可有,但总归是庙外的要便宜上一两分。
眼见着小喜的身影远去,林涵向殿内站立两侧的僧人道了一声佛号,言明自己要替故人供四盏长明灯。
若是顾洲在此处,必定会惊奇,因为其中一盏长明灯上赫然写着“林涵”的名讳。
四盏长明灯燃起,林涵正想转身回于大殿,却被一小沙弥拦于身前:“施主,广智大师还请你前往一叙。”
供奉长明灯的不止林涵一人,听闻林涵被广智大师相邀,纷纷露出钦羡的目光。
林涵环顾四周,抬首望见正前方一金身佛像,低眉垂目,拈花一笑,不由得心头一动。
“多谢师傅好意,只是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见。”
如果她是真正的林涵,可得大师指点,自然是无上的机缘,只可惜她从来都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那小沙弥也是第一次见到还有人拒绝广智大师的邀请,一脸的困惑:“师傅邀您相见,说明您与佛有缘,为何不见?”
“我不愿,自是与佛无缘,为何要见?”说完,林涵便洒脱地往大殿而去。
小和尚似有所感,却又未得清明。
于是在佛祖前道了声罪过,便往广智大师的禅房回禀去了。
林涵找到买回香烛的小喜,一一拜过寺内神佛,本欲打道回府。
但小喜说寺内的一株百年菩提树花开,想收集一些给顾氏姐弟制作香囊。
这归元寺位于山顶,菩提树便在这归元寺的后院。
林涵自认年岁渐长,做不来这些拾花弄香的事件儿,就坐在了不远处的凉亭中,看着小喜绕着那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打转。
林涵正觉宁静喜乐,余光只见斜后方一道阴影笼罩过来。
“小娘子好生面善,不知是何方人士?”
林涵猛地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中年男子站于自己身后。
男子身着靛蓝色交领圆袍的,头上佩一顶镶金玉冠,通身的富贵荣华却偏偏眼角眉梢透露着一丝浑浊。
“吾弟是今科状元顾洲,现任天子侍读。不知阁下?”
瞧着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林涵早早地亮明身份,只盼得凭借着天子近臣的背景,让其顾及一二。
可偏偏林涵遇见的是祁王。
他年幼受宠,就是当朝太傅他都踹过两脚,更何况这个三年就会出一个的小小侍读。
“我家王爷是祁王,也是当今天子的亲舅舅。”祁王身旁的下人弯腰谄媚道。
祁王在一旁不动声色,一手折扇倒是扇得呼呼起风。
想他祁王,什么环肥燕瘦、国色天香的美人没有见过,就林涵这平平无奇的容貌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但偏就那一副如莲般圣洁飘渺的气质,勾得祁王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原是想借广智的名头引人过来,被拒之后祁王正是惋惜,却得知这小娘子一路往菩提树方向而去,这可不是天赐良机嘛。
祁王动身前来,正巧瞧见她坐在菩提树前,气质高洁相映成辉。
“小娘子想来是在此处为家人祈福,本王家中有几本珍藏的佛经,还想请小娘子一同观赏。”
林涵闻言不动神色地后移些许身量,回绝道:“多谢王爷相邀,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来日再登门拜访。”
“都说择日不如撞日,王爷的车马就在不远处候着,还请姑娘轻移莲步。”祁王身旁的下人陪笑道。
话虽如此,后侧的侍卫显然已经做好了上前的准备。
林涵一眼便瞄见了他们身侧携带的大刀,再一打量他们的身形,力量悬殊高下立判。
林涵假意皱眉,回身思踱着。
实则却借着身型遮掩,挥手让菩提树下的小喜不要上前。
见小喜果真机敏,隐退了身形。
林涵便转身回复道:“既然王爷盛情相邀,小女子也不好推辞,那便请吧。”
见林涵应允,祁王众人自然乐得高兴。
虽然可以直接打晕了带走,但哪有美人送怀让人来得高兴呢?
这边躲在树后的小喜遥遥听见自家小姐交谈了几句,便随着人走了,可小姐特意不让自己跟随,这其中必然有古怪。
小喜心头惴惴,只觉不安。
走回归元寺内,寻了寺外的小贩打听,却得知那是京中的祁王,好美色,自家的小姐被虏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十多岁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会儿害怕自己和妹妹会被责罚,一会儿又怪自己发了颠,要去摘什么花才会出这档子事。
思来想去,一篮子菩提花也撒了满地。
反倒是那小贩,推了一把小喜道:“你楞着干什么,倒不如早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说不定还来得及把人领回来。”
小贩看这丫头的衣裳简朴,想来也不是什么高门,想来她家小姐也没那个做妾的命。
如果不早点回去收尸,只怕是草席一裹就入了乱葬岗。
小喜却想起自家少爷是当大官的,说不定还来得及救回小姐。
囫囵道了句谢,小喜拔腿就往寺下跑。
章节在线阅读
相关小说
网友评论
为您推荐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