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县内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内,那意识正静默不语,抚额接受着林涵的一切。
林涵的确如她所言,付出了她的一切。
她的身体,她的记忆,都毫无阻碍的与那意识融为一体了。
原来林涵本是沧县一户农家的女儿,家境贫寒却是一家人和谐美满,双亲也早早为她定下了亲事,打算在今年的腊月嫁给许配好的人家。
但是家中原本身体康健的爷爷奶奶突然染疾,本以为是农忙累着了,将养几日便好,却不想两位老人熬不过五日便去了。
而一直照料两位老人的母亲这时也倒下了。
草草地为两位老人下葬后,眼看着村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林父一咬牙,连夜收拾了细软,便举家进了县城求医。
到了县城,林涵才得知母亲得的居然是时疫,且这县城之内已然爆发开来。
但所幸沧县的县令日日组织人手维持法纪,还有药铺行善施药,城内的名医也是积极寻求破解之法。
林涵的父亲和哥哥加入了县城的临时护卫队进行巡逻维护,而林涵则陪伴母亲住进了时疫病人的居所,照料母亲的衣食起居。
本以为难捱的日子好歹还算有个盼头。
但是,就连这一点希望也在初冬落雪的那日湮没了——沧县的县令也患上了时疫。
县令的病势凶猛,从陷入昏迷到不治身亡,不过两日的光景,他甚至来不及安排好身后事。
县令一倒下,沧县群龙无首,原本县内负责治安的县尉连夜北上避灾,甚至连自己的妻儿老母都没有带上。
还没等官府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听说有民众知晓县尉离县避灾,大批的百姓已经冲到县衙抗议了。
还留在沧县内的县丞就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临时招募的一群巡逻队去维护治安。
但是那些人已经被恐惧、愤怒冲昏了头脑。
一开始只是群情激愤,到后来便有歹人开始趁乱打家劫舍、谋取钱财。
就连这沧县中最是清贵的书香世家顾家,也被人破门而入,抢掠金银。
等到县丞终于带着人赶到时,只见一片狼藉,哀嚎遍地,偌大的顾家竟是真的一息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而林涵的父亲和哥哥也在这次暴乱中丢了性命,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夕之间就没了家,只能孤身一人去为父兄收尸。
大雪的日子里,道路湿滑难行。
等到林涵为父兄挖好了两人的坟,在将尸骨下葬的时候,却发现两人的身子早已蜷缩僵硬,交叠着分不开来了。
林涵只得又挖通了两个墓穴,将两人的尸骨葬于一处。
林涵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躲过那些冲昏了脑袋的歹人,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次次翻开尸首去辨认自己的亲人。
她只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极大,自己刚覆上一捧黄土,转眼便被雪白覆盖,随后又沁润下去,露出棕褐色的泥土颜色来。
林母住在时疫病人的居所,没了县令,当初前来救治看护的人也都各自保命去了。
沧县乱了,这身患疫病的居所没人来找不自在的,由着她们自生自灭。
林涵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财很快花光了,没了粮食,也没了给母亲喝的药材。
起先还能去捡点药渣回来,后来死的人多了,就连药渣也没有了。
林涵拿了药罐,灌了雪,烧开了蹭着罐子里残留的那点儿药味让母亲喝下去。
饶是如此,她们母女二人也还是在深冬的一个夜晚,双双死于饥寒。
连活下去也如此艰难,林涵也不禁怨怼,如果没有这场天灾,她本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
她本可以在年末嫁给她早早定亲的男子,母亲会为她盖好大红的盖头,哥哥会背着她坐上花轿,一路上唢呐鞭炮热热闹闹地把她送到婆家。
她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
是林涵临死前的畅想太过温暖美好,才在冥冥之中勾得那一抹意识来到了她的身边。
如今这意识成了林涵,它既不为自己无端沾染因果而气恼,也不为自己获得六感而喜悦。
骤然落入俗世的它,也还来不及生出什么人的喜怒哀乐来。
当初,它是天地的一抹意识,那便在天地间飘渺,向着自己喜欢的感觉奔赴。
如今,它是孤女林涵,那便将林母好好安葬。就算这天地间没有鬼怪之事,它只觉能完成林涵的些许心愿也是好的。
林涵依着当初安葬林父林兄的记忆,拆了茅草房的门板,将林母置于其上拖行。
林母病重瘦弱,身量远不及林父林兄,但当林涵将麻绳穿绕过肩膀时,那日为父兄收敛尸骨时,大力拉扯的酸痛又从肩胛骨穿过皮肉,顺着筋骨渗透了出来。
“林涵”还未体会到几分做人的滋味,这副身体就已经在告诉她这人世间的酸楚了。
大雪飘落,林涵走得慢,却也走得稳。冰雪很快飘落覆盖在她的头上、肩上、青紫色的裸露肌肤上。
林涵呼出一口气来,面颊上的雪花便融化、汇聚、滑落,在她的脸上洇出了泪痕。
循着当初埋葬林父林兄尸骨的位置拖行,当初荒废的空地,如今随处便可见那腐烂僵直的骨肉。
林涵将林父的墓穴挖开,想要让林父林母同葬,却只瞧见了更加残破不堪的两具尸首。
也是,草草的草席一裹,哪里算得上什么安葬。
若非如今正值隆冬,只怕这尸首也是要遭受蚁虫啃食之苦了。
“她是怎么死的。”一道低沉的中年男子声音伴着清冽的药草香传来。
“病死了的。”林涵转头,却只瞧见了一个用粗布掩住了口鼻的男子蹲在林母的尸首前。
闻言,眼神中有几分意动的男子瞬间没了兴致:“与其在幽暗阴冷的地底腐烂发臭,倒不如一把火来得干干净净。”
“父母不得入土安葬,是为不孝。”林涵反驳道。
这时的人极为重视入土为安,因为百姓们认为,没有完整尸身入土的灵魂不仅得不到安息,就算是在投胎后也会受病痛折磨。
故此,焚化尸身被视为极残忍的行为,一般只会用在战场上处理敌军的尸首。
“你娘她受邪气入体,人死,但邪气不灭。如今日日飘雪,邪气只会随雪水渗入地下,污染这块土地上的其他生灵。你便是安葬了她,也不过是为她徒增罪孽罢了。”
林涵知晓这世间法则,自然不信什么灵魂不得安息之说。但是邪气入侵这种说法,林涵却是曾听闻过几次的,不过那时的人们更愿意称其为“传染”。
“你可有火石?”
顶着这四周尸体朽化糜烂的恶臭,就算林涵捡来树枝想要生火,被雪水浸透的树皮也搓不出火星了。
“你这女娃倒有几分意思。”男人显然没想到林涵如此的“通情达理”。
说着,那男人从身上解下一个瓦罐和一个火折子送给林涵,便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