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洲就要抵挡不住之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
马蹄声?
有马?
这沧县闭城了一个多月,物资匮乏,连街边的野狗都被烹煮分食了,怎么还会有马?
是新任的巡查使!
顾洲了然到,这是今天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没有多想,顾洲一个头锤冲撞出去,将将翻滚到路中。
再一睁眼,一对马蹄高高扬起,正冲他的面颊而来!
一声长啸,马蹄重重落下,烟尘四起……
“哪里来的小儿,险先冲撞了大人!”左侧的护卫斥责道。
“无妨,我并无大碍。”巡查使叶维安宽慰道。
原来是一男子于马下救下了顾洲。
叶维安又询问道:“罗仵作,那孩子可曾伤到?”
“我瞧着没有什么伤处,倒是受到了些惊吓。不如就让我把这孩子安置好后再与你们汇合吧。”
尘土之间,只见顾洲被男子半揽在怀里。
明明是被救下一命,却是呆愣愣地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
顾洲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回缩至心脏,手脚却冷得发麻。
他想开口说话,脖颈间一道锋利的冰冷便隐秘地贴了上来:“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说话。”
顾洲想转头去看向那人,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僵硬得动弹不得了。
顾洲看不见那人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锋利和低沉的男声,反倒让顾洲越发清晰地确认了对方。
罗正峰,那个想要剐下他的脸的罗正峰!
他居然先一步认识了巡查使,他居然原本便是沧县官府中的仵作!
在这一刻,顾洲是近乎绝望的。
然而大起大落之间,顾洲反而心智坚定。
与其任人鱼肉,倒不如拼死给林涵争一条活路,反正自己这条命本来就是欠她的。
生死抉择只在一念之间,就在顾洲打算拼死一搏时,巡查使叶维安突然出声:“咦,这幅画……”
激荡的情绪还在少年的脑海中回荡着,而罗正峰的心却在一刹那被高高揪起。
叶维安翻身下马,捡起一旁滚落的画卷,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这……这可是顾维之顾老先生的真迹?”
“正是,这孩子还是顾老先生的亲孙子啊。”
不善乘骑的县丞匆匆赶到说起。
叶维安赶忙扶起了顾洲,上下查看了一番,殷切地相问。
“我昔年家贫,是顾老先生开放书库借我阅览,于我有半师之恩。不知现如今顾老先生是否安好?”
“爷爷……爷爷他走了……”
被曙光照耀到的顾洲,在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清醒。
顾府开放书库虽不求回报,但此时挟恩以报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如今自己家破人亡,如今既然弱小,那便拿起自己的弱小为武器。
“顾府也被人强占……我只想拿回这副画随爷爷下葬,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顾洲便隐忍地转过了头,好似不愿让叶维安看见自己落泪。
清晰的颈骨显露出少年人的脆弱来。
旧日恩情无法偿还,叶维安对面前的这个孩子更是起了怜爱之心。
“莫要伤怀,有你叶叔叔在,一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
不过纵然叶维安想宽慰顾洲,现在沧县的一应琐事还亟待他去妥善安置。
于是他便指派了一名侍卫将顾洲带去衙门照料。
在听见顾洲一边喊着叶叔叔,一边让叶维安应允自己带入一位受伤的同伴入衙门时,罗正峰就知道,自己把握不住这两个人了。
风水轮流转,如今终是他要成为鱼肉了。
而顾洲则是坐上了侍卫的大马,一路向着林涵狂奔而去。
林涵,我做到了,我来救你了!
“不要再拉了,说了多少遍,小老儿还有时疫病方要去配比,没时间去给什么丫头看骨折,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自然就长回来了。”
京城来的太医一共有三个,其中要以这王太医医术最好,性情也属他最古怪,最是爱研究一些疑难杂症。
故而在别的太医来看过林涵之后,他便不乐意来为林涵诊治了。
王太医只以为这不过是如京中一般的高门做派,连吃胀气了都要一日三餐的诊治,他哪里还有时间去研究新的医药方子啊。
可是顾洲难得的强硬,趁着王太医不备,一把夺了他的金针就跑。
惹得王太医吹胡子瞪眼得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等夺回了金针,人也赶到了林涵居住的院落。
得,既然到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撒入屋内,满屋子的金光晃了王太医满眼。
再定睛一看,什么满屋金光,那是一屋子祭奠死人用的金元宝。
“嘶,这是要开香烛店呐。”王太医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用来祭奠我的父母兄长的,稍稍多了一些,还望见谅。”林涵见到访客,放下手中的黄纸解释道。
装了满满四箩筐,还只是稍稍多了些?
王太医绕过满屋的箩筐,在林涵面前堪堪寻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也不拘找什么地方坐了,站着就给林涵把起了脉。
甫一见面,王太医便觉林涵气血两虚。
再一切脉,更觉林涵被掏空了底子,再加上身上的骨折外伤,显然应是濒死之症。
她能坐起来已是惊奇,更不要提还能这般无休止地折叠祭品了。
王太医起了兴致,一个本该在床上等死的人,却能如此云淡风轻的处理自己手上的事情。
不知是她的性情坚韧,还是体质奇特。
王太医摸着胡子,眯着眼。
大笔一挥就开了七日的药方,还说喝完了找他换个方子继续喝。
顾洲是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出去,林涵却是从此喝得脑袋发昏口发苦,一见那个小老头就发怵。
但是眼见着顾洲还小小年纪,每次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林涵也就只能捏着鼻子乖乖喝下了。
有时的药方不见丝毫起色,有时的药方却又激得林涵浑身发热,鼻血直流。
如此来回了两个多月,时疫的治病方子研究出来了,林涵的药方也确定下来了。
顾洲以为是林涵已然康复,兴高采烈地想要去拜谢王太医。
却见那王太医一边炮制药材,一边说道:“如果把人的身体比作一个水缸,那林涵的身体就好比破了个洞的水缸,无时无刻不在损失气血。
吃药,就是在给她灌水。
灌得少了,补不上损失的;灌得多了,就会漫出来,严重的还会撑破水缸。
故此,将灌进与流出保持同样的速度,是为最佳。”
“那……是不是只要她一直吃着药就没什么问题?”
王太医摇了摇头:“天有四时,人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
如今这个方子是我实验出来最适合她的,最多五年,便得根据她到时的情况再换方子了。
且这五年内,她不得有任何差池,便是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有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五年?
如今时疫的方子已有,最多不过半年,所有的御医便会回京述职。
五年之后,他去找谁为林涵开方续命?
且御医不得为外人治病,此次也是借着叶维安巡查使的身份,顾洲才能求来王太医单独诊治。
五年后,太医入了宫门,便只有天子赐恩,御医才能出手了。
顾洲稍一思索便明了,如今只有科举之路可走。
只有自己走上仕途之路,才有机会面见天颜,为林涵求得生机。
这条路极艰难,可是顾洲已然无路可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