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三年已逝。
当初劫掠顾洲的罗正峰和慧娘,在顾洲接回林涵的当天便不见了身影。
顾洲后来细细得问过沧县县丞才得知,原来那男人叫做罗正峰,从父亲一代便是沧县的仵作。
只是仵作工作多有忌讳,他们一家便常年居住在城南一带,故而顾洲也不曾识得对方。
仵作是官职,非诏不得擅离。
如今骤然失了行踪,叶维安当即就向周边府衙发了搜寻的诏令。
沿线的几个府衙官差时刻注意的,却只知道最后看见他们踪迹的是在一处江边。
没得官差上前确认,那两道身影便投入江中,生死不知。
除此之外,竟再无他们的半分消息了。
这本就是顾洲的私人恩怨,见寻觅不得,顾洲也就不再强求,只一门心思专心科举。
顾洲原本便是秀才,这三年来借着叶维安送来书籍精进温习,一路考进会试。
春节刚过,顾洲便与治理沧县时疫有功,提前返京述职的叶维安一同起身,赶赴京城参加春闱了。
值得一提的是,圣上于两年前突然迷恋上了佛法,执意入寺修行,连这天下大事都甩手交付给了太子。
新皇登基的头一年便大肆选秀,无论是否官宦子女皆可由官员举荐入京参与选秀。
声势之浩大,上千名女子入京参选,足足举办了三月有余。
虽是选秀不论出身,可是林涵却是没有参选资格的。
一来她身患顽疾,上京路途遥远,就林涵的身子必然是经不起折腾的。
二来是林涵的身份。
林涵外伤治愈之后,便不再居住在衙门,而是同顾洲借了三两银子,支了个香烛铺子,卖些香烛元宝。
街坊四邻都道林氏铺子的纸钱元宝最是“新鲜”,若是当日折好没有卖出,那林小摊主无论多少,一股脑儿的全烧给自家先人,毫不心疼。
折熟了纸钱元宝,林涵渐渐觉得无趣,就开始折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先是鲤鱼仙鹤、乌龟老牛,再到锅碗瓢盆、棉衣大褂……只要林涵能见到的、想到的,都用黄纸折了出来,再一把火烧了祭拜。
甚至有段时间,林涵去翻了沧县大大小小的院子,琢磨了三个月,给自己爹娘烧了一个微缩版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邻居调笑道:“这有了宅子还不够哈,这么大个院子,你不得给老人送几个下人丫鬟过去享福?”
林涵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爹娘享用不到,但是她也的确没折过“人”,一时兴起,又是一头扎进去研究去了。
虽是个新奇玩意儿,但是技法都是相通的,鼓弄了大半月便初具形态了。
林涵还特地找来了顾洲给这几个纸人绘面,顾洲也图一乐儿,拿出了当初给慧娘妆画的手艺。
完成了一看,嘿,还当真有那么几分美人韵味。
两人折腾到了大半夜,林涵也不想再生火祭拜,免得届时香灰复燃再把二人一同带走。
把纸人留在了正厅,两人便各自回屋休息了。
正巧当晚有个贼人趁夜钻进了顾府想要行窃,打脸就撞上了厅里的两个纸偶娃娃。
是吓得一屁股墩儿就摔在了地上,一个哆嗦,尿了一地。
等缓过神来想要起身的时候,裤子却早已结冰和砖地粘连在了一块。
再起身时,便是林涵找来了捕快,端的是一个人赃俱获。
而林涵的折纸手艺也就此传扬了出去,更有坊间传闻林涵有通灵之术,她折出来的东西可通阴阳两界。
流言四散开来,是一个比一个邪乎,倒也让这十里八村的“大孝子”都以林涵折的祭品为上选。
只是巫邪一说,还是不祥。
就算是林涵符合秀女参选的条件,为免生事端,沧县的一干大小官员还是默契地一同将这一人选从上报的名单中隐了下来。
林涵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困扰,借着这股子妖风,趁热打铁开了一家香烛店。
平常买卖元宝香烛,从顾洲那里学会了妆画的技艺,偶尔还能接一下“私人定制”,生活倒也还算过得去。
只是这顾洲上京赶赴春闱,林涵的生活里一下便开始变得安静了下来。
林涵倒也不觉孤寂,她本就在各个尘世间飘荡了许久,无人陪伴,默默纵览这世间百态才是她的常态。
如今多了六识,也改不了当初的习性。
睡觉、吃饭、把每日药铺送来的补药倒掉,祭拜、睡觉,在沧县的日子来得安稳又祥和。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估算着顾洲也该是时候回来了,只是也久久不闻他的音讯。
这日,林涵拿个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只见上流缓缓漂来了一具尸体。
将人拉上岸来,精美的刺绣锦缎下是浮肿苍白的面庞——林涵恰好认得她——这是住在附近的女人,名叫春花。
春花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赌鬼老爹卖了,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女孩儿,从此就叫了勾栏里的红姨一声娘。
可惜红姨的“女儿”太多,春花早早地就出来做活“孝敬”红姨。
除了红姨,就连她那赌鬼老爹也时不时地私下来勾栏里打秋风。
苦苦熬了几年,赌鬼老爹死了,她攒下了几分银两求人把自己赎下。
一场豪赌,那人没有失约。
本以为能侥幸脱离苦海,却不想那男人竟然做起了龟公的生意。
兜兜转转,春花到头来却竟是又换了个地方卖身。
林涵只见过她一次,在村口的桃花树下。
她一身粗布麻衫,伸手轻倚,静静的站在树下,却比她身旁满树的桃花都要好看。
但就好像桃花会飘落到泥土一般,村口的妇人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一把扭过自家孩子的脑袋不准他们瞧见什么污邪之物。
林涵问妇人这是谁?
妇人们便赶走了身边的孩子,高扬着下巴,叽叽喳喳地拼出了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人的一生。
林涵再抬头时,春花已经随着一个男子的身影隐入街角了。
却不想这再相见,已是此番光景了。
原本的粗布麻衣换成了灿烂的衣裙珠钗,但那美丽的面容却是变得苍白浮肿,了无生机。
作为沧县殡葬业的一把手,林涵与沧县的仵作也十分交好。
再加上顾洲的缘故,林涵将尸体带去衙门很快就查明了案情——自杀。
春花去世时,她的丈夫在勾栏里认识了新的姑娘,正大献殷勤,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证明了自己没有杀人后,春花的丈夫用袖子捂着手,拔下了春花头上的珠钗。
骂了一声“晦气”,竟是连尸首都不要便跑走了。
无人收乞的骸骨被林涵带走,埋在了城南的桃花树下。
“春时开花,秋时结果,想来春花这样爱美的人也会喜欢这样的居所。”
林涵杵着铁锹坐在土堆,如此想着,不知怎的又笑出声来。
这世间本就没有鬼魂,人死如灯灭,她何必非要大老远的将她葬在一颗桃树下呢?
当真是做人久了,也沾染上了人的习气了。
“涵姐!”
林涵一回头,只见顾洲一袭大红袍站在自己身后。
“中了?”
“嗯,状元!”少年应得清脆响亮,脸上的笑意比落日的余晖还要耀眼。
顾洲撩了袍子,坐在林涵身侧:“涵姐,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我现在是状元了,族里的老人不会再拦着我认你为义姐,把你写到族谱里了。
我还去找了咱们县的仵作,答应把他的孙子带在身边教习。
日后你的香火铺子就由他的儿子儿媳一起代为看管了,你只管坐着收租就是了。”
顾洲定定地看着林涵,认真地说道:“涵姐,和我一起去京城吧。”
林涵看着身旁一身华服,意气风发的少年,却突然想起了当年两人破布阑珊,同饮一碗黄汤的模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