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置身于折枝院中。
院子里十几个人焦急地候在卧房门口，有端着热水的、吃食的、衣物的。还有两名身着太医院服饰，背着药箱的老太医也在候着。房屋里传来阵阵叫声，听起来非常痛苦，在下一秒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门外的老妈子激动地喊起来，对身边的小丫头说：“小月，你跑得快，快去给侯爷报喜！”小月应了后便快步向我的方向冲来，我还来不及闪躲，她身体穿过了我的身体。
这梦里原来大家是看不到、也碰不到我的。
我随即向卧房走去，身体也轻松穿过了墙壁。只见卧房内站着两名丫鬟和一名稳婆，还有守在床边抓着床上女子手的刘若念和抱着婴儿的中年女子。而床上的人，脸色发白，汗水浸透她的内衫，虚弱至极。
这位才生产的女子，应该就是姬瑶了。她有着和柳梦蝶脸上一模一样的上挑妩媚的眼睛，鼻子小巧直挺，嘴唇生得线条清晰显得刚毅果敢；脸颊又因为怀孕多了几分圆润，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温和的美艳感。
“让我看看孩子。”姬瑶眉头一蹙，吃力又期待地吩咐道。
一旁的人赶紧把怀里的婴儿抱到她面前：“夫人，是个小姐，长得好像夫人啊。”
姬瑶看着面前的女婴，眉眼间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犹如一朵即将枯败的红玫瑰突获甘泉起死回生，在一瞬间盛放，耀眼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阿瑶，你还好吧？”刘若念关切地问道。
“无大碍，生个孩子而已，不用担心。”姬瑶笑着说。
“阿瑶，现在孩子也生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刘若念说。
姬瑶闻言，神色一暗：“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是时候？”刘若念起身，“等那柳言冰把你休了吗？”
“念念。”姬瑶打断道。
“阿瑶，今日生产，他柳言冰看都没来看一眼，你到底还在留恋什么啊？”刘若念气道。
姬瑶轻笑，没有回答。随即她捏了一下怀中婴儿的脸颊，再递给刘若念，问：“要抱抱吗？”
只见怀中女婴像听懂了什么似的，竟露出笑容来。刘若念看着这小娃娃，脸上愤怒的神色也消了大半。但还是“哼”了一声，一脸不情愿地接过小婴儿。
“夫人，叶姨娘身体突发不适，侯爷在来折枝院的路上被叫去了......”门外老妈子的声音传来。
“无碍，你们都提心吊胆一日了，屋里有念念她们在，都下去歇息吧。”姬瑶看不出任何情绪地应道。
“哼，不来最好！”刘若念冷哼一声。
看到这一切，我翻了个白眼。
柳言冰连孩子出生都不来看一眼，这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差了吗？这个叶姨娘还真是招数不断，偏偏这个时候身体不适。
“好啦念念，我们给她取个名字吧。”姬瑶笑着安抚刘若念。
怀中婴儿捏住了刘若念的长发，玩得正起劲，没想到拽疼了她。“嘶——这小孩叫臭臭吧！”刘若念吃痛道。
臭臭？我满头黑线。
姬瑶看着眼前刘若念的样子眉眼间都带着笑：“哈哈哈真这个名字，她长大了定还会拽你头发。”
说完，她思忖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但随即又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叫梦蝶吧，昔有庄生梦蝶，超脱俗世，希望她也能如这梦中蝴蝶般自在快乐。”
我看着她取名的样子，内心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触动。
浮生若梦，庄生梦蝶。此情待忆，终归惘然。
倏地，我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下一秒便出现在了侯府的主厅。
只见叶姨娘眼含热泪地跪在厅内，而姬瑶正面色冷冽地坐在主位上，身旁的丫鬟抱着柳梦蝶。奇怪的是，却没有刘若念的身影。
“叶嫣然，我处处忍你，没想到你得寸进尺，竟对蝶儿和念念下手！”姬瑶眼中燃起杀意。
“夫人，妾身从未想过伤害二小姐。”叶嫣然哭哭啼啼道。
“住嘴！这个侯府只有一位小姐！”姬瑶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茶杯应声落地碎在叶嫣然面前。
“是妾身僭越了，但请夫人不要怪罪到妍儿身上，她好歹是侯爷的骨肉，只要不赶她走，妾身可以以命相赔。”叶嫣然声泪俱下。
“你这条贱命能抵得了谁？我告诉你，要是念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和你女儿一起陪葬！”姬瑶眼眶发红怒道。
“不要啊夫人，您要妾身认什么罪我都认，我都认......”叶嫣然边磕头边哭着，脸被地上的茶杯碎片划出几道血丝。
“好，念念如今生死不明，你既已认罪，来人啊！把叶嫣然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姬瑶呵道，两名老妈子和四名小厮应声按住地上的叶嫣然，要将其拖走。
“住手！”柳言冰快步踏入大厅，“阿瑶！如今证据不足，不可以就这样杀了嫣然！”
“如何不足？念念生死不明，她必须死！”姬瑶站起身对峙。
“若是我不许呢？”柳言冰将叶嫣然护在身后。
姬瑶转身抽出长剑，指向柳言冰，“那我连你一起杀！”
柳言冰闻及向前走了一步，剑锋刺破他的左肩。
“侯爷！”众人喊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姬瑶嘲道。
只见柳言冰自嘲一笑，又向前了一步，剑插得更深了。姬瑶死盯着柳言冰，柳言冰也看着她，没有任何一方退让。
“夫人，若念小姐醒了！”一名丫鬟急匆匆地跑进大厅。
姬瑶闻言，抽出长剑，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言冰，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姬瑶冰冷地留下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身边走过。
柳言冰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角露出惨淡的笑容。肩头的血徐徐渗出，染红了天青色长衫，也如楚河般隔开了他与姬瑶。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竟是为了叶嫣然如此决绝地决裂......
画面一转，我又来到了折枝院的卧房内。只不过，这时的卧房只有姬瑶一人。我走近一看，她与之前相比憔悴了许多，眼里的神采也消散无几，只余空洞与寂寥。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砌的样子甚是可爱。
“娘亲，爹爹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玩啊？”小女孩天真地说道，想必这就是三岁的柳梦蝶了。
“晓晓，爹爹只是暂时有事没办法来陪你，等他忙完了就会来了。”姬瑶安抚道。
“可是他都会去陪姐姐......”柳梦蝶嘴角一撇，小声说道。
“晓晓乖，不可以嫉妒姐姐哦。”姬瑶摸摸柳梦蝶的头。
“那就是爹爹不喜欢我，他只喜欢姐姐和叶娘娘。”柳梦蝶低头失落地说。
姬瑶一把抱住柳梦蝶，说：“我们晓晓是世上最好的宝贝，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说完，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晓晓，想不想有爹娘天天陪着啊？”
“想！”柳梦蝶立刻恢复元气答道。
姬瑶抱紧了她，眼睛中含着雾气说：“娘亲答应晓晓，一定会有爹娘陪着你的。”
“娘亲...抱得太紧了......”柳梦蝶一边嘟囔着，一边缓缓闭上眼。
“晓晓，不要怪娘，去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好的爹娘照顾你了。”姬瑶眼泪滴落，“晓晓也一定会快乐长大。”
“若那日到来，不要恨你爹......娘亲永远爱你。”柳梦蝶说完，亲了一口怀中柳梦蝶的脸颊。
刹时间，我如触电一般，所有的记忆灌入脑海。
姬瑶的笑容，姬瑶的眼泪，姬瑶的神伤，姬瑶的脆弱......还有刘若念的转变，柳言冰的无情，叶嫣然的羸弱，柳梦妍的嘲弄等统统在我眼前铺陈开来。
整整十五年的日与夜，柳梦蝶从出生、到失去母亲，再到在这侯府里如履薄冰的生活，全如海潮般向我袭来。
巨大的悲伤、无助将我吞没，姬瑶的音容笑貌也渐渐模糊。
就在此时，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她好像看向了我，开口道：“你叫什么啊？”
她竟能看到我。我望着她模糊的脸，泪水不知怎的从我眼里流出。
卧房安静得紧，泪水打击在地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我缓缓开口道：“林晓，我叫林晓。”
姬瑶笑了笑，便从我眼前彻底消失，归于黑暗。
刘若念所言非虚，我是柳梦蝶，真正的柳梦蝶。
我的娘姬瑶，死在了我三岁那年。
她给了我两条命，去成全我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在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