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和家堡子大杂院那边一间屋子里,程富堂拄着拐棍,站在炕头沿下,对着坐在炕头上的那个汉子说道:“年景都这样了,都活不下去了?”那汉子靠墙坐着,脸色虽然黑沉,倒不似刚来时那般灰暗了。衣服也换了,穿一件半旧老麻棉衣。炕上墙角里躺着那个半老女人,正沉沉睡着。那汉子向程富堂说:“可不是这样子么,到处都那样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才逃荒出来,又不会要饭,出来接连十几天,捡一点人家倒掉的烂菜剩饭,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听人说关山这边这几年收成好,就想过来寻一户人家,找一份活做,凭力气挣一口饭吃,不曾想到,过了张成堡,嫂子她老人家就病倒了。她叫我丢下她自个去逃命,我是她老人家拉扯大的,能丢下她,自个逃命么?那还是人么?我只得背上嫂子一路过来,三天三夜水米不进,才到庄口上,就饿倒在这里了。要不是碰上老掌柜的一家都是好人,我和嫂子怕是早见阎王爷去了。”说着,泪下来了,忙抬起胳膊,袖子上擦了。
程富堂叹息一声,说道:“这位老妇人原来是你嫂子,我还以为是你的娘呢。”那汉子说:“我娘去世的早,我是嫂子带大的。”看那汉子,倒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削,肤色稍黑,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有点女子气。他回头瞥一眼沉沉入睡的嫂子,又道:“嫂子是个命苦的。哥哥死的时候她才三十岁,留下一儿一女。我那时候也才十岁,都小呢。庄口上亲房邻居昧了良心,一个个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嫂子娘家老子娘也来劝她改嫁,她死活不答应,就这么带着我们叔侄三个苦巴巴熬了十几年。这二年眼看侄儿侄女都长大成人了,该娶媳妇该嫁闺女了,她才有了个盼头儿。哪知道贼老天瞎了眼,我那侄儿前年得了一场病死了,去年侄女嫁出去也难产死了,一家子人现如今单剩下我和她还活在这世上。唉,贼老天,臭老天,老子有一天将你捅个窟窿,叫你知道爷的手段。”这话就不像从他这么个俊秀人嘴里说出来的。
程富堂静静站着,看那汉子激动,一口一声的咒骂起老天爷,知道他想起了伤心事,想劝又忍住了。一时又问道:“倒要请教先生高姓大名?”那汉子道:“不敢,叫我马三十七。”言罢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他这半天头一遭笑,笑的时候便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说话也文雅了,不像刚才那么粗鄙。马三十七笑了一笑,又说道:“娘生我的时候三十七岁,就起了这么个名儿。”程富堂想:“这人是个孝子,本性慈善,只是命运多舛,年纪轻轻便迭遭生离死别,又流离失所,经历了人间冷暖,心中便生出几分戾气,抱天怨人起来。”想到这里,便对马三十七说:“这里便是关山,我叫程富堂,是和家堡子的主人,马兄弟尽可放心住下,我虽不富足,这几年老天爷照看,山里风调雨顺,管得起你和你家嫂子一日三餐,等你家嫂子身体康复了,咱再商谈别的。你看这么着可成?”马三十七听了忙溜到炕头下,向程富堂鞠了一躬,说道:“再生之恩不言谢,掌柜的救下我家嫂子,恩比天高。”说着,又要跪下。
程富堂忙扶马三十七起来,笑道:“马家兄弟言过了,谁敢保证一辈子平安无事,谁都有个七灾八难走窄的时候,秦叔宝还卖过马,孔圣人也有忍饥挨饿的遭遇呢,再别说我们凡夫俗子,世道不宁啊。你和你家嫂夫人且安心住这里,药房那边先生已经来过,替你和你家嫂夫人号过脉,二位身体都无大碍,不过是饥饿劳累所致,吃几服药便可康复。”马三十七忙又说了几声感谢的话,又道:“我听人说是你家小少爷救下我和嫂子的,他叫什么名字?虽说大恩不言谢,我想知道这位小恩人是谁,见上一面,将来也好跟他交个朋友。”程富堂笑道:“他叫程宴秋,正是犬子。”
马三十七嘴里念叨了几遍,点了点头,看似有些累了,再不说话,又坐回炕头上,瞅了一阵他嫂子,见她气色平顺,安稳沉睡,便脑袋靠着墙闭目养起精神来。程富堂暗思这人气度不凡,虽在难中,却神情自如,言语庄重文雅,既不祈求于人,也不大言相谢,心中便生出几分敬佩之情,不再言语,就辞了出来,叫来老赵头老徐头几个,嘱咐他们好生伺候着,千万不可慢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最会做贱人了,见他是外乡人,又在难中,便拿腔作势欺负人家,我知道了是不依的。他若需要什么,尽管到大院里去拿。”老赵头老徐头忙答应了,笑道:“我们不敢!”
程富堂回到大院里,进门看见二太太跌坐在上房台矶上抽鼻抹泪地哭,便皱了皱眉头,过去问女人这是怎么了,又道:“台矶上怪凉的,小心渗出毛病来。”二太太指了指自己的一只脚,越发泪掉线似的哭起来,嘴里喊“渗死了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程富堂看她那只脚上掉了鞋子,裹脚布散开了,扯毛线似的长长坠坠的搭在台矶上,听她哭着又说:“那只该死的老公鸡,见了人直往身上扑,我躲得急了,走丢了一只鞋。哎呦呦,这大院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人欺负也就罢了,连只鸡儿也撵着叨人呢。”
程富堂听了再压不住火气,大声骂道:“你一个大活人,竟然叫一只鸡儿撵着叨成这个样子了?听着像说古今一样,叫人好笑。”二太太抽抽噎噎说道:“谁见过一只鸡儿这么撵着人叨的?我听下头人都说,怕是这个大院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物事作祟,宴生病了这么些年,吃了多少药,一直不见好,怕真的有什么鬼祟呢。你就不能请张阴阳上来,念经禳解,好好发送了它,怕就好了。”程富堂愣在那儿,想起先前宴生出生时,自己做的那个梦,心里开始打鼓,忙喊了老段头来,对他说:“你快去请张阴阳上来,我有事求他。”说着,心里不踏实,想了一阵子,叹口气,又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说着一个转身,急匆匆跑进后院小花园里,杏树下刨出一坛子酒,抱着就急匆匆的冲出门去,下了堡子下面那道坡,往张阴阳家去了。
半日光景,老段头就看见程富堂拽着张阴阳的胳膊,两个人吵吵嚷嚷的上来了。进到屋里,张阴阳气呼呼地坐炕头上,程富堂地下站着,陪着笑脸央求道:“这个宅子到底怎么会事,宴生这孩子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这二年家里又出了这么多怪事,叫人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安生日子过,你老哥就大发慈悲,替我算上一算,看有什么不合神道的地方,还是克冲了什么神灵鬼祟。”张阴阳气呼呼说道:“我活半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子求人办事的。好家伙,你这是跑来绑架人呢。”程富堂哈哈一笑,过去从柜子里找出一包东西,塞到张阴阳身下那只青布包里,说道:“还不是因为心里着急嘛。这是一包陕西茶叶,味儿纯正,我没舍得喝一口,都孝敬给你老哥哥。”
张阴阳嘿的一笑,骂道:“再没见过你这样没皮没臊的人,多大岁数,跟我来这一套。”说着,问了程富堂的生辰八字,抬起左手,展开手指头,掐着算起来。程富堂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阴阳的脸上看,见他皱起眉头,自己越发紧张起来,小声问道:“怎么了?哪里的毛病?”张阴阳放下手,说:“奇者怪也,祟者鬼也。道讲自然,阴阳讲和顺,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有他自己的规律,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川河流,人有四肢七窍,都要各安其位,各顺其意,一切皆因势而动,便是道法自然,也就是你们常人说的阴阳和合。倘若冬天打雷,夏日飘雪,人生六指,牛背长蹄,违背天理人情,便是不祥。就像这只鸡儿,全身一色黑,又爱追着叨人,便是不合规矩。它定是那不祥之物,降生来到你的家里,或为鬼,或为祟,祸害这个家来了。”程富堂听了,冲到门口大声喊老段头,叫他准备刀子,他说:“宰了那个不祥的畜生。”张阴阳笑了,说:“万法皆有缘,它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你就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它。既来之,则安之。”程富堂听了,倒没了主意,神色紧张,张嘴结舌的望着张阴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段头从外面进来,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到张阴阳手中,笑道:“老货,跑这里耍什么能耐,又是鬼又是祟的,有本事你就大发神威,降服了它,把它收了,替我们家老爷太太消了灾嘛,也算是你老货这辈子积德行善了。”张阴阳“嘿嘿”的笑起来,揣起银元,从青布包里掏出一盒朱砂,一张黄纸和一支毛笔,垫在膝盖上画了一道符,又捏起三根手指头,对着符又是点又是吹,叽叽咕咕念了几句,这才叫老段头拿去,绑在那只公鸡脖子上。一时事毕,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程富堂忙亲自端过火炉子,放在炕沿边上,添了柴火,吹旺了火,请张阴阳喝茶。又叫王碎嘴赶紧地炒几样菜上来。
这几日,程家大院里一家人,一个个眼巴巴盯着那只大黑公鸡,却见它还是在大院里跑进跑出的,跟人斗气似的“咕咕”地叫,追着二太太那双特别的小脚叨来叨去,二太太尖利惊悚的叫声不时的在后面小院里响起。唯独不同的是,它脖子上多了一条围脖一样的东西,花里胡哨的,越发显得精神十足,器宇轩昂。程富堂无可奈何,索性不管了。二太太就像着了魔似的,只要看见那只大公鸡张开嘴巴,不管是打鸣还是啄食,她一定会打哆嗦。哆嗦完了,就开始骂人,骂了程富堂,开始骂程宴生,骂了大院里的,开始骂外头大杂院里的,甚至连程宴秋都骂了几次。一时间惹得大伙都躲着她。程富堂气得不行,几次要骂她。老段头知道她心里已落下病根儿了,劝住程富堂,又嘱咐里外伙计们都让着她。大公鸡成了和家堡子众人的心病,更是二太太的心头恶梦。
转眼就是四月初八,庄口上合家大小都在龙王庙里念经,又唱戏又耍社火,前后折腾了足足半个多月。那龙王庙就在关山学堂旁边,一箭之地,庙里锣鼓一响,吵闹声惊得学堂这边再无法上课,先生们便商量着放了假。程宴秋最高兴,回家丢了书包,先跑关山上疯玩了几天,下夹子夹了几只野兔野鸡,拿回家交给王碎嘴炖了吃。渐渐的玩腻了,又整天呆在他那屋里不出门,叽叽咕咕念着什么。程富堂往庙里去烧香,想叫上宴秋一起去,站在上房檐下喊了几声,不见宴秋答应,心里就想:“这孩子一天神神道道的,不知他都做什么呢?”便往北厢房走过去,刚来到门口,听见宴秋在屋里高声大嗓的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会儿又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阵子又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程富堂气得转身出了大门,边走边骂道:“这孩子魔怔了,放着书不好好念,尽念些什么淑女好逑,木瓜琼琚,尽是些淫词艳句,可不知学堂里张先生是怎么教的。”
一路走出去,堡子大门口遇见老段头,竟不理会他,黑着脸从老段头身边过去。老段头看他脸色不好,忙追上去问道:“老爷这是哪里不爽了?先生叫你在家好生歇着,再不敢累着了气着了。”程富堂打断他的话,气呼呼说道:“还歇个屁,你进去听听,宴秋在屋里都叨咕些什么呀,可气死我了。”老段头一怔,说:“大少爷叨咕什么?不是放假了么,我就见他一天早晚不着家,山里一趟河里一趟,不是夹野兔,就是抓鱼,王碎嘴还夸他能干呢。前天老爷吃的那只火爆野鸡肉,就是他山里夹来的,老爷那时候还夸他能干呢。”程富堂“嘿”的一笑,便把刚才听到的给老段头复述一遍,又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孽障,要不是那一个瘫倒在炕头上,恨得我不能一榔头敲碎他的脑袋。”
老段头听了,“嘿”的一声,说:“老爷怕是错怪了他,我问过王耀祖家三小子,他说那是什么书上的经,都是孔圣人说的。”程富堂问道:“王耀祖家三小子是谁?”老段头笑道:“下面王耀祖家老三,叫王柏民的那个小子,跟咱们家大少爷一块儿学堂里念书呢。”程富堂脸色平顺了些,笑道:“怕是你上了几个小孩子的当,他们拉帮合伙的哄你,孔圣人怎么会讲女人,又讲什么好逑的玩意儿呢?”老段头“嘿嘿”的笑了起来,道:“大少爷也不小了,该给他说下个媳妇了。”程富堂也一笑,说:“那你就仔细打听着,前村后店谁家有姑娘,看着有合适的,你就给他说下一个,早早娶进门,拴住他的心,叫我少操心,怕还能多活几年呢。”说着,下了坡,往龙王庙烧香去了。
老段头回到大院,悄悄走到程宴秋厢房屋前,听见屋里悄没声息的,不知怎么个情况,忙趴窗口往里瞅,就看见程宴秋在地下坐小凳上,抓着一把芦苇编着什么。老段头心中不免好奇,便推门进去,问他干什么。程宴秋瞥一眼老段头,手里继续忙自己的事,嘴里蹦出两个字:“编筐。”老段头笑着问道:“好好的不去念书,编筐做什么?”程宴秋道:“念累了,编着玩,顺便也歇歇脑子。”老段头走过去,抓过一只已编好了的筐翻转过来细细瞧一遍,见他编得严丝合缝,又精细又巧妙,赞他手巧,笑了笑,说:“大少爷,老段叔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告诉老段叔。”
程宴秋手里忙着,嘴里说道:“什么事你快问吧,别耽搁我的时间,没看见我正忙吗?你老人家今天为什么这么客气,怕不是好事。”老段头笑道:“知道你忙,问完了我就出去,不耽搁你的时间。我看你们学堂里有女娃子念书呢,你没瞅上谁家的姑娘?”程宴秋瞥了老段头一眼,笑道:“老段叔,今儿你是怎么了?忽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什么叫瞅上谁家的姑娘,我们都是同学,有什么瞅上瞅不上的。”老段头笑道:“我是说,你要是喜欢哪一个,你就告诉老段叔,我给你说去,娶进门做你媳妇。”程宴秋听了一怔,“嗤的笑了起来,说:“是不是老爷叫你来问的?”老段头道:“就算是吧。老爷叫我给你说下个媳妇,我想你小子是学文化的,文化人就喜欢搞这个爱呀恨呀的,你小子肯定跟谁家姑娘偷偷好上了,老实告诉我,免得我老胳膊老腿的瞎忙活,说下一个你不喜欢,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程宴秋手底下麻利地开始收边,那芦苇杆就像在他手指间跳舞,一会儿就都收齐了,又端着左瞧右看,打掉几处毛刺,这才满意的丢到书桌下,站起身喝了几口茶,咂嘴咋舌的笑着说:“这个不忙这一时,我还小,我们学堂的张超之先生说了,去年县城里成立了一所新式学堂,我还想到县城里去上学呢。”老段头一怔,问道:“这事你跟老爷商量了没有,可不敢造次。”程宴秋道:“还没跟我爹说,反正说不说都一样,这种事他是不会阻拦的。”老段头大摇其头,说:“恐怕不行,老爷不会答应的。念书嘛,哪里念不是念?非得跑那么远做什么?我们都听说了,外头世道现在可乱了,又是兵,又是匪的,出去不安全。”程宴秋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可是会州城里不乱,况且我爹思想那么开明,怎么会反对我去上学呢?老段叔,要是我爹反对,你可一定要替我说话。”老段头含混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去了,把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路上嘀咕道:“跟他爷爷一个样子,也是个犟种。”
这一天,程宴秋再不出门,待在屋里编着他的那些玩意儿。他这门手艺,还是跟庄口上的和五爷学的,现在都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他编的箩筐笸篮簸箕,既精细好看还耐用,庄口上女人姑娘家的都喜欢的不得了,有人拿着几个鸡蛋或者是一块腊肉来跟他换,有的人家干脆请他到家里去编,匠人似的伺候他。程富堂知道了骂过好几回,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句没听进去,气得程富堂不管有人没人,直嚷嚷地骂儿子:“这小子就没个正行,不念书尽瞎鼓捣,老子再不管你了,看你有什么好下场。”二太太也笑话他,富贵身子下贱命,要么干那些没名堂的事,要么在女人堆里滚,将来怕是个没出息的花花太岁。程宴秋从来不理会这些,自行其是。这会儿,他正在认真地编着一只小提篓,芦苇在他手中像一簇蓬勃向上的火焰,翩跹欢快,跳跃着,奔腾着,燃烧着。忙了一会儿,程宴秋的额头上渗出细如晨露的汗珠子,一粒一粒的滚落下来,打湿了脚下一片泛着白的地面,脖子下面,衣领早都湿透了,水洗了似的,却兀自不放手。正忙着,有人推门进来,程宴秋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来人正是段志彪,手里抓着一块猪肘子香香地啃着。
段志彪进来,看着程宴秋傻笑了一阵子,又凑到他身边,说道:“大少爷,我见你都编了整整一天了,累不累,不歇会儿?这又是给谁家媳妇编的,真好看,你编好了我去送,也叫我蹭个好处什么的。”程宴秋笑道:“快滚你娘的蛋,没时间搭理你。”小提篓已编差不多了,开始收边。程宴秋将余出的芦苇一根根压倒,打结纂起来,再包上一圈熟牛皮沿子,拿针缝好了,这样提篓既结实又美观。一时忙完,这才说道:“志彪,看你怎么像个饿死鬼转世的,前一阵子见你吃点心,这会又啃猪肘子,你往哪儿装呀。”段志彪一笑,继续啃他的猪肘子。程宴秋又道:“这个是给秋月编的。前天她还帮我割芦苇呢,说是想要一个装馍馍的提篓,我答应给她编一个,你拿给她好了。”段志彪“嘿嘿”的一笑,说道:“秋月的脸蛋真好看,就是她爹王耀祖斜眼歪嘴的,最没意思的一个人。”又把半块肘子递到程宴秋眼前,说:“你想吃不?可香了。”程宴秋摇摇头,捧着提篓左看右看,将那毛刺都剔除掉,这才满意地放到一边,起身拍掉身上的芦苇叶,又抓过一把扫帚,准备扫地,段志彪忙将肘子放到书桌上,抢过扫帚开始扫地。程宴秋笑道:“无事献殷勤,知道你小子揣着坏心思。说吧,什么事?”段志彪将垃圾扫到门背后,这就过来。程宴秋喊道:“你小子又撒懒,还不快倒了去。”
段志彪咧着嘴只好去倒垃圾。一时回来,又抓起肘子啃起来,说道:“大少爷,龙王庙里唱戏,热闹得很,你不去看?”程宴秋道:“不去,那个戏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脸上画上釉彩,穿几件花花绿绿的长袍大袖,不男不女的拧来扭去,有什么好看的?”段志彪已吃掉了一个肘子,抬起袖子擦了嘴,说道:“可好看了,真的。今晚上唱的是《火焰驹》,下庄口刘家老八唱黄桂英,曹家狗子扮的是艾谦,他那个嗓子,怎么那么高,关山顶上都听得见。”他絮絮叨叨尽说好的,眼珠子不转地盯着程宴秋看。
程宴秋忍着笑,过去坐到书桌旁,喊了声口渴,段志彪就急燎燎地端过来一杯茶,脸上堆着笑,讨好似的递到他手上。程宴秋心里好笑,端着喝了一口,猛的一口喷地上,气得喊道:“这茶怎么是凉的?”段志彪听了,麻利地端起茶杯跑出去,来到院子里,将那半杯凉茶倒进杏树坑里,又跑厨房里倒了一杯热的端进来,放到程宴秋眼前,笑嘻嘻说道:“大少爷,你喝这个,这个烫烫的。”程宴秋心里直乐,推开茶杯,取来一本书,装腔作势地看起来。段志彪地下站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围着桌子转圈儿,就是不离开屋子。程宴秋也憋不住,笑道:“你小子驴推磨呢,就不能歇会儿,转得我眼睛都晕了。”
段志彪嘻嘻一笑,赖着脸皮趴在桌上,说道:“好我的大少爷,今天晚上你就去看戏嘛。”程宴秋笑道:“这真是奇了,我看不看戏,跟你有什么关系。”段志彪眼睛不敢看程宴秋,东张西望地乱瞅,说:“你去看戏,把芳芳叫上。”程宴秋大笑起来,说:“原来你小子在这里等着我,你是想跟芳芳一起去看戏?那就去嘛,干嘛非要拉上我。”段志彪扭扭捏捏起来,说道:“我哪能请得动她,再者说了,这要是叫二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死我。”程宴秋歪着脑袋瞅着他,就见段志彪两眼急切切望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嗤的一笑,说:“你小子就嘚瑟吧,帮你一次好了,你去跟芳芳说。”段志彪鼓着掌跳了起来,道:“我这就去跟芳芳说,大少爷叫她去看戏,二太太准不敢阻拦。”喊着,一个蹦子跳到院子里。程宴秋又喊住了,将那只小提篓递给段志彪,说:“你先把这个给秋月送过去,问她这个可行不?要是她不喜欢回来告诉我,我再给她编一只好的。”段志彪笑道:“美死她去吧。这么漂亮的她还不喜欢,什么样子的她才喜欢?”一把抓过去,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板着门框说道:“大少爷,我跟秋月也说一声,叫她晚上一块儿去看戏?”程宴秋笑了一笑,说:“随你的便,就怕你小子请不动人家。”段志彪听了,飞也似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