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日来得早了些,七巧节一过,山里头的风渐渐凉下来。进入八月,关山上已是草木凄凄,衰叶遍地,竟是一派萧瑟气象,就连那恋巢的燕子,也开始绕梁盘旋,不思归巢,欲将南去,却是一步三回首,五里一徘徊,“啾啾”悲鸣,真个是“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
那关山向阳背风之处,山洼之中,犹有稀疏几簇野菊,在瑟瑟秋风中开着花,却是叶黄花败,那样的不景气,叫人看着,免不得要唏嘘几声。那菊花丛中,偶尔可见几只野兔蹿上跳下,惊起几只野鸡,“呱呱”叫着乱飞。山头上几只山鹰在蓝天下盘旋徘徊,久久不去,那阿物儿眼尖得很,虽远在高空之上,却看得真切,忽然一个猛子,斜飞而下,悄没声息向那山坳中俯冲下去,贴着草丛掠过,猛的伸出一双铁钩一样的爪子,抓起一只野兔,又煽动一双巨大强劲的翅膀,翩然腾起,直上九霄。于是惊得野兔黄鼠野鸡一众野物儿呼啸奔走,嘎嘎嘶嘶的吵闹了一山。那山鹰的翅羽搅动一天里惨淡的云彩,越显得天高地阔,时令肃杀。这样的节气,一切都似病入膏肓的老人,虽苟延残喘,却精神颓废,物化不在。那山尖上几株榆树,早落干净了黄叶,把干枯瘦削的枝条伸展开去,指向山下的那座和家堡子。
此时日头刚斜,秋里的日头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不明不亮,不温不火,死气沉沉的挂在天空,懒洋洋照在关山上。关山顶上榆树虽落了叶,山腰处杏树柳树尚留一丝残绿,庄口上人家开始野放牲口,一时山里牛羊满坡,驴吼马嘶,倒是热闹喧嚣。
南坡向阳那边,夕阳把不多的温暖全洒在地皮上。两个身影在厚厚的草丛中起起伏伏,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起身,时而踊跃向前,时而匍匐爬行,像是在抓寻什么。两个人一老一少,那老者已是皓首苍苍,须眉尽白,那少年弱冠年纪,倒清秀灵气。那老者粗布衣衫,外边套一件翻毛皮袄,少年人却穿深褐色半旧丝绸长褂,一件半旧印花绸子坎肩上沾满了草屑,脸上头上全是灰尘,两只大大的黑黝黝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在草丛中搜寻着。看年纪,两人似是祖孙俩。距离两人十步远处,一棵大柳树下,一只野兔子正在吃草,警惕地竖起两只又长又大的耳朵。一老一少又匍匐向前了几步,那野兔子兀自吃着草,竟一点儿没有发现有人正在靠近。那少年身轻脚快,瞅了个时机,猛的起身,几个起落超过老者,手中攥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拴着一条长长的绳索,绳索另一端系着一个大大的网兜,只见那少年单手用力将木棍甩出去,网兜便落在前方一簇草丛上。那少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喊道:“五爷五爷,网住了,我网住了一只。”喊着,纵身一跃,扑到网兜旁,两只手摁住一只野兔,伸手小心地从网兜里抓出来,兔子耳朵上提溜着回到老者身边。那野兔虽狠拼命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那少年提着野兔,得意洋洋地拿给老者看。那老者已气喘吁吁,一连声的咳嗽起来,又拍了拍野兔后背,喘息方定,笑着说道:“这一只真够肥的,够咱们爷儿俩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快去弄死它,再往上头转一圈,说不定还能逮住一只野鸡呢,野鸡肉比这个兔子肉好吃。”
那少年抓着野兔,却不知道如何弄死它,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左看右看,呵呵大笑,无从下手。那老者收起烟锅子,顺手别在腰间,从少年手中抓过野兔,一只手提着两个长长的兔子耳朵,一只手抓过烟锅子,朝野兔后脑重重敲打几下,只听“啪啪”的几声响,那野兔在他手中蹬了蹬四蹄,一时七窍流血,也就一命呜呼了。那老者抓起来瞅着,说道:“你看,已换过秋毛了,看这绒有多厚,真正是一张好皮子,要是做一顶暖帽,冬日里戴着不冻脑瓜子。”说着话,掳起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来,拔掉刀鞘丢在一旁,叫少年倒抓起兔子,瞅准地方一刀下去,从肚皮上破开一道口子,又嘴巴衔了刀子,双手齐上,从刀口处双手插了进去,只听得“嘶嘶”作响,已将皮肉分割开来,一会儿就麻利地剥下一整张野兔皮,手法极为熟练,眨眼间将一张皮子铺展在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撒上面。那黄土中含有盐碱之类,能将皮子上的油脂吸干,皮子便不会腐烂。这才取出内脏,又扔掉四蹄。也就收拾干净了,老者叫那少年去拾些柴火来,大柳树下笼起一堆火,开始烧野兔了。那少年忙得不亦乐乎,笑呵呵地添柴烧火,不一会,已香气四溢,少年涎水欲滴,对老者说道:“五爷,好香呢。咱这是第几回抓到野兔子了?这东西真笨,一抓一个准。不过我还是觉得烤野鸡比烤野兔子香些,可惜咱们今天运气不好,没能抓到野鸡。”说着欢笑几声。
原来那少年便然是程宴秋,这一通忙活,已是黑眉乌嘴的了,鼻子凑过去嗅,馋相难看。那老者便是和五爷,和家堡子曾经的真经主人。当年程宴秋爷爷正是从他手上弄走了和家堡子,听说是拿一缸大烟膏子换的。只是没人确切知晓,和五爷也不愿提起,便成了传说。程宴秋倒是问过和五爷几次,他只是呆笑,从不作答。这日天高气爽,程宴秋家里待着无聊,便出门叫上和五爷上了关山,抓野物来烤了吃。此刻见程宴秋猴急的已开始撕扯着要吃,和五爷笑道:“还没烤透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笑着说道:“这是花椒和盐,洒上些,更香呢。”说着丢给程宴秋,又道:“记不清了多少只了,总有上千只了吧。我跟你这么大时,关山上野兔子野鸡,还有旱獭子,就像葫芦河里的鱼一样多,随便甩出一根棍子,就能打到好多只呢。现在少多了,这野物儿跟人一样,这年头都生养艰难了。”
程宴秋打开小布包,捏起一撮椒盐,撒到已烤得黄灿灿的兔儿肉上,说道:“五爷,你就少作孽,一山的野物都叫你吃肚子里去了。什么生养艰难,你又想说什么?”和五爷一笑,看得出他是个好脾气,翻转着看了一下野兔,抽出一根柴火,让那火势烧得弱一点,这样便能将野兔肉烤得细嫩脆滑些。一屁股坐地上,又拿出烟锅子装了一锅烟,凑着柴火点着了,慢慢地吃着,大手抹一把紫铜色的脸,说道:“天道人和,这里面学问大了。你才多大,不懂这些的。天要杀人,那法子多得很。不动刀子,不打炮,只要发一场洪水,旱他娘的三年五载,人自个儿就开始杀人了。一把火,管你是老爷下人,通通的都他娘的去见了阎王爷了。”程宴秋忙打断他的话头,笑道:“嘚来,是我不该乱问。又逗得你胡说八道起来。”乘和五爷不注意,程宴秋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木柴,说道:“吃过这只,我怕再少几回跟你上山了。”和五爷问道:“这又为什么?你讨厌我这个孤寡老头子?”程宴秋笑道:“讨厌你我就不跟你胡天胡地的作孽了。今儿个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我要进城里念书去了,怕再不能陪你了。”
和五爷哦了一声,鞋底子上磕了烟锅,又装起一锅,说道:“进城里念书是好事,当年我考秀才就是在县里考的。”说着点了烟吃,又道:“师尊大人是益州府人,一嘴话我听不懂几句,呵呵。”程宴秋笑道:“你那是八股,我跟你不一样。”和五爷脖子一梗,竟生了气了,瞪着眼珠子喝道:“都是圣人学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写的字不是圣人造的?你有本事你造几个字出来给我看,我就服你。”程宴秋想笑,忙捂住嘴。听和五爷气哼哼地又说:“读书人最可贵的是不忘本,立身立言立功,圣人把立身放在第一个就是这个道理。你小子怎么读书的?”程宴秋忙道:“所以嘛,念书没一点意思,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跟你上山逮野兔子烧着吃。”和五爷伸出大手在程宴秋脑瓜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吐出一口烟,笑道:“不念书长大了没本事,窝囊一辈子。男子汉就该志在四方,要么替圣人继绝学,要么杀敌疆场,扬名万世。当年我……”忽然住了口,笑道:“不跟你说这些了,等你小子挣下功名来,荣归故里之时,我再跟你掰扯。”程宴秋说道:“没本事就没本事呗,天底下老百姓一层子,人人都去做官,谁耕田种庄稼?不耕田不种庄稼,人吃什么喝什么?”
和五爷呵呵一笑,说道:“你小子一套一套的哪来的这么多的歪理邪说?那城里面是个花花世界,你就不眼馋?当了官,那可是人上人,要什么有什么,还不好?”程宴秋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跟我爹说一个话,难道这世上除了读书做官发财,再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做了?我越来越讨厌进学堂念书了。要是宴生不生病就好了,他是二太太心里的宝贝疙瘩,二太太一定会让他进城里念书的,那时候我就能留在家里,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想抓野兔抓野兔,想抓野鸡抓野鸡,今天烤着吃,明天我就煮着吃。明月作伴,清风为伍,那样子才是最快乐的。”和五爷大笑起来,说道:“你小子就这么点出息?当了官那才叫想什么有什么,身边放几个漂亮丫头跟着伺候,住的是广厦千间,睡的是雕梁画栋,吃的是生猛海鲜山珍海味,那才叫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个才叫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那点子理想,叫人笑掉大牙,原来你是个没出息的。”
程宴秋睁眼看着和五爷,奇道:“奇哉怪也,五爷,这话怎么不像是从你老人家嘴里说出来的?”说着,上去揪住和五爷的胡须,左看右看,笑道:“你这话二太太跟宴生说过,前些日子,二太太就想给魏跛子两垧地,把芳芳买进来给宴生当丫头,魏跛子都答应下了,芳芳死活不愿意,气得魏跛子那老狗日的打了芳芳一顿。世上竟有魏跛子这样的爹,我就去把老狗日的狠狠地骂了一顿,要不是看在芳芳的面子上,我再打折他那条腿,从此他不叫魏跛子,他改个名字,叫魏瘫子才好。”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又道:“他哪里知道,二太太的心够狠够黑,进来还不折磨死芳芳。钱要紧,姑娘的命要紧?我劝他好好掂量掂量,他这才和二太太回绝了。”
和五爷听着,看着天空,一声叹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疼儿女的爹娘。魏跛子是看着你们一家子吃香的喝辣的,他就想叫闺女进去享几天福。”说着,气色沉郁,两眼暗淡,痴痴地望着远方,默然无语,翻转几下野兔,看着皮干肉焦,已经熟透了,便撕下一条腿,递给程宴秋,道:“这么说来,这顿是咱们两个的散伙饭了。这样也好,那么就来吧,吃完了这一顿,你进你的城,然后好好去念你的书吧,我回家去,也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耗干时日,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凄凉。”说着苦涩一笑,咳出一口痰。程宴秋伸手抓过兔子肉,咬了一口,有点烫嘴,他一边吸溜着喊疼,一边笑呵呵的对和五爷说:“哦哦,真的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五爷爷,你也吃,烟要少抽,你看你都咳成什么样子了。”说着,又吃了几口,又道:“五爷爷,你再给我说说和家堡子的故事,好不好?”
和五爷又装起一锅子烟,三个手指头伸到柴火里捏起一撮火星子,摁到烟锅子上,嘬着嘴使劲儿吸几口,那烟锅子里就冒出缕缕青烟来。回头瞥一眼吸溜吸溜狼吞虎咽的程宴秋,说道:“今儿我们不说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程宴秋道:“那天你说和家堡子里有一条地道,我怎么从没看见过?我爹也从没提起过。”和五爷道:“这个么,不能告诉你。不要说你爹,就是你爷爷他们都不知道。”说着,一只手举着烟锅子,一只手撕下一块野兔肉吃嘴里,慢慢嚼着,又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那条地道就在后院那口水井下面,你下去就看见了。另一头通到关山上,从和家高窑里出来。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就是你爹程富堂也不要说,你记住了?”程宴秋点头答应,说:“原来这样,怪不得从没看见过,藏得这么深。我还当是人们瞎传的,堡子里没有那个地道呢。”和五爷笑道:“自然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就进去过,老长的一段路,里面黑洞洞的怪吓人的。”说着,灭了烟锅子,开始吃烤野兔肉。程宴秋已吃掉小半只,山坡上随便扯过一把野草,擦了手上的油,掀起衣服拍着肚皮,直喊痛快,又打了一个很响的嗝,笑着说道:“五爷爷,这会儿要是能有一坛子好酒,美美地喝几口,那才叫赛神仙呢。”
和五爷嘿的一笑,说:“古人说既得陇复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干山苦岭的地方,你叫我上哪儿给你弄酒去?”说着停下不吃了,皮袄上擦了油手,又说:“还剩小半只,你拿回去当宵夜吃。”程宴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你老天拔地的,孤家寡人一个,还是你带回去吧,晚上省得拾柴做饭,老眼昏花的又把碱面子当盐洒锅里,毒死不值当。”和五爷笑道:“你小子嘴上积点德吧,我虽是老眼,可没昏花,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你小子不是就要进城了吗,五爷爷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半只烤兔子权当是给你饯行了。到了城里,你可要好好念书,把你身上那些懒散的毛病都改了,将来未尝不能飞黄腾达,那时候你不要忘了和家五爷爷,算你小子是个有良心的。”程宴秋还要拒绝,和五爷早已扯下一片藤黄叶子,拂去上面的杂草灰尘,将那半只野兔肉包起来,又扯来一根蓑草捆起来,过来塞到程宴秋手中,拍着程宴秋的后脑勺,看着他笑了笑,说:“我的话你都记住了?”程宴秋只得收下,说道:“一辈子忘不了。好早晚的,该回去了。”和五爷点了点头,随手拍打了身上的尘土。
两个人方欲起身下山,忽然听见那边山坡官道上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两人忙循声望去,就见那官道上两骑飞驰而下。和五爷拄着榆木拐棍站着看了一会儿,说:“好多久没看见公家人到关山来了,他们来一回,出一回事,这回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儿了。”程宴秋笑道:“管他呢。爱出什么就出什么,反正捱不着你和我,操那个闲心有什么意思。”和五爷一笑,懒得理会他。两人又说笑几句,程宴秋方别过了,先行下山回家去了。
回到庄子上,程宴秋却没有回和家堡子,掉头往王家大院跑去。才到王家大院门口,看见王柏民从里面跑出来,上去打声招呼,问他秋月在不在家。王柏民早瞥见他手中捧着一包东西,散着香味儿出来,凑着鼻子嗅了嗅,笑呵呵忙上去要抢。程宴秋忙闪身躲开了,笑道:“你那个是狗鼻子吗,隔老远闻到味儿了。小心馋死你,这个可不是给你的。”王柏民朝他哂笑一下,说道:“小气鬼转世的,真不够意思,给一只腿子尝尝,哪天还你一只整的。”程宴秋笑道:“下回,下回一定给你吃。你快告诉我,秋月在屋里不?这东西凉了吃了胃不舒服。”王柏民一笑,伸手指指朝阳一间屋子,说道:“在屋里,好半天没见她出门,大概还在睡觉吧。你自个进去找她,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说着笑眯兮兮地出门去了。
程宴秋一溜烟跑过去,见那屋门半掩着,推门进去,就看见秋月正坐炕头上做针线,屋里光线暗暗的,忙说道:“柏民说你睡觉,原来没睡。快歇会儿,你总说别人这不好那不行,你看这屋里黑乎乎的,你就敢做活计,小心把眼睛弄近视了,倒不好了。”秋月抬头瞥他一眼,将针线搁到窗台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道:“你一天尽忙些什么,这两天没看见你的影子?”程宴秋一屁股坐到炕头沿上,说道:“我能忙什么,还不是准备进城上学的事,跟我爹都吵好几次了,想起来心里就烦。”说着将那半块烤野兔递给她,说道:“下半日跟和五爷山里抓了一只,才烤的,给你留了小半块,快吃吧,可香了。”秋月拿过去,随手丢在炕桌上,笑道:“你就是没个正行的,都这会儿了,还有心思跑山里抓野兔子去。别说姑父骂你,就是我看着也生气。这都是几月份了,还不尽快去念书,整日晃荡来晃荡去的,都不知道你一天尽瞎忙些什么。”说着一笑,瞪了他一眼,指着兔子肉,又道:“还不知道跟谁吃剩下的,脏死人了,我才不吃别人吃剩的口巴儿呢,快拿走,闻着就恶心。”
程宴秋腆着脸皮说道:“小时候五爷爷多疼你,这会你倒嫌他了?我就要走了,不去看看他,我心里会不安的。”秋月笑道:“就你有良心好了。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该去看望和五爷爷了?我指的是你那浪荡性子要改一改了。”说着,伸出手指,在程宴秋额头上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又道:“快回家去吧,刚才柏民哥哥进来说你家里来了两个骑马的人,不知道什么事,我正担心呢。”程宴秋说道:“管他呢。我多陪你坐会儿。”说着脱了鞋就要上炕,秋月推搡着他起身,笑道:“多早晚了,春月就要回来了,你还不快离了这里,回家去。”程宴秋笑道:“春月回来怎么了?天天见面的,她又不是凶神恶煞,怕她什么。”秋月粉面微嗔,双目带羞,低低地说道:“我就怕她那张嘴,她要是看见你跟我这样子坐炕头上,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说着脸色更红了,忙低下头,不敢看他。
程宴秋嘿嘿一笑,说道:“春月说什么难听的,你给我学说几句,我倒想听一听。”说着,干脆坐炕头沿儿上,赖着不走了。秋月白了他一眼,说道:“还不是说我跟你如何如何,尽混说,哪有的事。”程宴秋一笑,说道:“什么你跟我如何如何,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秋月嗤的一笑,回身捏着拳头,朝程宴秋打过来,嗔道:“你是装糊涂,还是气我?再这样子不理你了。”说着扭过头,拿起针线又要做。程宴秋笑道:“好了,不说笑了。你也不用生气。”说着溜下炕,站在地下又说道:“我也不说别的,你明白我的心思我就放心了。”秋月握着针线,把头埋得低低的,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却羞得说不出口。程宴秋看她这样,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愁闷,一种说不出的心绪,叫他想哭一鼻子,站在那里,呆呆地望她半日,悠悠的叹了口气,方辞了出去。
出王家大院,庄子里又转了一圈,方回到家中。进门看见大院里挤进来几十号人,有台矶上蹲着的,有地上坐着的,也有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一个个脸上挂着惶恐不安的神色。程宴秋吃了一惊,忙挤过去,瞥见二娃也挤在人群中,忙逮住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家里出了什么事?来了这么多人。”二娃一脸焦急,忧心忡忡地说道:“刚才县里来了两个官差,说是从刘家堡子舅老爷家过来的,一进门就跟老爷说,山那边什么地方闹起什么红了,三府六县的穷鬼们造反,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闹得不像样子了,都惊动了省里的大官儿,发下将令,要拉丁抓兵,县里给咱和家堡子摊了五个,老爷叫大家来商议。往年也有抓兵的事,不过一二人罢了,今年一下子翻到五个,怎么是好?”
程宴秋吁了口气,笑道:“我还当我爹又怎么了。抓兵拉丁有什么好担心的?看把你吓成这样了。”二娃瞟一眼程宴秋,没有说话,扭过头伸长脖子朝上房那边张望。一会儿工夫,就见老段头从上房里走出来,下了台矶,檐下站定,朝大伙喊道:“老爷已经交代过了……”众人立即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老段头的那张嘴,听他大声说道:“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种事常有的,哪一年不来几回,把你们就吓成这样子了?刚才老爷跟两位官差大人商量过了,还是用老办法,交钱买丁。王怀忠那里造了个册子,谁家够得上抓兵拉丁的,都登在那个册子上了,大家过去看一看,上面有名儿的,快去想想办法,一两天把钱都交上来。”有人呼出一大口气,欢叫一声。有人却低下头去,皱着眉头,连连地叹息起来。